离开河岸，周克转入了那个南方小城最为繁荣的商业大街。
各式的广告标语随处可见，周克不由得想起了《洛丽塔》中的亨伯特·亨伯特先生。这位老先生，除了喜欢洛丽塔这样的性感少女，还喜欢广告，喜欢“广告散漫的性质和冒充文学的外表”。周克对广告谈不上喜欢，却不由自主地留意那些广告语。以前的人说话喜欢引经据典，引用“毛选”，现在则喜欢引用广告语。不懂得一些流行的广告语，人与人之间，就像是无法交流似的，起码也是落后的象征。这大概就是商业社会的一个特点吧。周克记得，卡尔维诺在小说《烟云》里曾表达过这样一个看法：在工业时代，世界的图像和表意符号就是烟，渗透着工业城市化学废气物的烟。相比之下，在商业时代，世界的图像和表意符号，很可能就是广告了。
行走在商店林立和广告标牌林立的商业大街上，周克目睹了一次离奇的车祸：一辆救护车、一辆救火车和一辆广告车碰撞在了一起。这是一次离奇的相遇，是人命关天、火烧火燎和叫嚣张扬的相遇。
车祸发生在耐克专卖店和一家电脑城之间。它们占据着这个街区最有商业价值的位置，同时，那也是车祸最常发生的地方。救火车风风火火地扎进了电脑城的大门，可惜那不是火灾现场。庞大的体形使得它一失足成千古恨，扎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兜售洗发水的广告车有大半的车身也陷进了耐克专卖店的领地。此时的救护车也不像救护车，紧紧地抵着广告车的尾部，对遭遇了不幸的广告车落井下石。
车祸的现场相当混乱，更多叫嚣着的救护车和救火车正在赶来的途中。当然少不了交通警察。这样的场面，大概会让他们焦头烂额。不少人正拥挤在事故现场的周围，兴奋地等待着交通警察的光临。
离开事故现场后，周克经过了陈碧玉工作的那间公司。公司大楼的墙壁上，钉着一幅巨大的广告画。画里站立着几个最能代表公司美好形象的女员工，在最前面的，竟然是陈碧玉。她穿着西装套裙，笑容可掬。其他的员工也是同样的穿着，同样的表情。不细加分辨，连周克都很难看清楚到底哪一个才是陈碧玉。
1
周克在陈碧玉的职业性微笑中离开商业大街，走进了拥挤不堪的汽车站。离预定的出发时间还有十来分钟。这趟车的目的地是一个海滨城市。客车将偏离以往的路线，因为它被陈碧玉所在的公司给承包了，他们的新员工将到那个海滨城市去接受短期的上岗培训。
周克朝客车的方向走过去。小黑正在一面抽烟，一面和一个女人说话。女人身边还有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
刚走到小黑身边，周克就听到小黑对那个女人说：“座位倒是还有，主要是我们这台车被人承包了，怕他们有意见。那老板和这位周先生认识，你看他能不能帮你打个招呼吧。”
女人把手伸了过来。
“周先生，您帮帮吧，我答应了我儿子，周末要带他去看大海，可惜今天最后一班车的车票已经卖完了。您的车刚好是往那边走的，能不能捎我们一段路，车费我会照常付。”
眼前的女人身穿粉红色T恤，让周克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她是谁，和谁相像。他又看了一眼女人身边的小男孩，男孩的脸轮廓清晰，好看的双眼正一眨巴一眨巴地看着周克。他不由得想起陈碧玉腹中的孩子。
他还不知道那个孩子的性别。
那小男孩突然伸出另一只手来，朝周克摇了摇手中的铃铛。铃铛发出的声音清脆悦耳，让周克有了错觉，以为这是小男孩的笑声。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女人已带着歉意说开了：“对不起，我儿子听不到声音。周先生，你帮帮忙吧。其实除了看海，更重要的是想带孩子去看看他爸爸。他从出生到现在，都还没有见过他爸爸。我努力了很久，他爸爸才答应出来见我们。如果错过这次机会，不知道又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女人一口气对周克说了很多，他却还是不太明白这当中的前因后果。
“周先生，我们的员工都到齐了，准备出发吧。”说话的是陈碧玉公司的副总经理。
周克只得把女人要求搭车的事情讲给他听。听完后，他笑着说：“这是小事情，如果还有空位的话是没问题的。”
周克便让这对母子上了车。
2
客车出了市区，上了高速公路。很多的山，很多的树，像电影片段一样，给抛在了身后。
没过多久，周克就开始觉得胸闷。失眠对一个客车司机所造成的负面影响，现在已见端倪。他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海浪般起伏的路上，然而越是刻意，周克就越是明显地感觉到身体不听从使唤。车子继续往前，周克不由自主地拍了拍胸口。坐在周克身边的女人，及时地给周克拿了一瓶水。他接过来喝了几口，这才觉得舒服了一些。
进入海滨城市的范围后，周克用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把车窗打开了。很快就有海风带着淡淡的腥味，从窗子涌了进来。
周克喜欢这个城市的气息。
车子在海滨宾馆前停了下来。终于到站了。女人说了声谢谢，带着孩子第一个下了车。车上的人开始前赴后继，很快地车上就只剩下周克和小黑。
周克跟随大队人马走进了宾馆大厅。陈碧玉公司的一位员工走到前台嘀咕了一阵，又折了回来。
“周先生，这是你们房间的钥匙，先给你吧。”
“谢谢。”
周克把那钥匙接了过来，转而将其中一串给了小黑。
“克哥，接下来有什么节目？”
“还没想好，你呢？”
“我大姨妈住在这附近，我妈知道我要来这儿出差，让我带点东西给她。我也正好顺便到她家吃个饭，不如我们一起去吧。”
“我就不去了。”
周克想都没想就拒绝了。理由很简单：那是小黑的大姨妈，又不是他的。
“一起去吧！吃完饭我们马上撤，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找个妞Happy一下。”小黑不怀好意地望着他笑了笑。
“你这家伙，精力还真旺盛，也不担心吃饱了撑着。”
“嗨，这个饱和那个饱不一样。年轻人嘛，这是必须的！克哥你也该有个年轻人的样子才行，都出来了，离家两百多公里呢，反正你老婆也不会知道。就算知道了，她也会谅解的。她不是怀孕了吗，你就不担心会把自己给憋坏了？听我的准没错。”
周克白了他一眼。
“克哥你这态度我可不高兴啊。别说我批评你，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老实了。”
周克做了个要踢他一脚的动作，说道：“赶紧找你大姨妈去吧，我现在就Happy去！”
3
出了宾馆，周克往海滩的方向走。这个海滨城市，他曾经来过很多次。距离上次到现在，也已经有将近十年。经历了时间之流的长期冲刷，这次故地重游，周克对它的印象已有些淡了。
夕阳已经落下，天上却依然光芒万丈。正是回光返照的时刻，开始涨潮了，潮水涌上来，落下去，循环往复。周克沿着海岸线漫无目的地走，发现周克过来了，密密麻麻的一层寄居蟹赶紧忙着逃命。它们凭着机警和灵敏，在周克的脚步尚未抵达的时刻钻进了浅浅的沙层，以为这样就安全了。周克弯下腰，将手伸进柔软湿润的沙子。每一次伸手，周克都能捉到几只自以为是的家伙。并没有打算伤害它们，最后，他总会将那些笨得有点可爱的寄居蟹放回沙滩。
近在眼前的，是一个海滨浴场，人还挺多的。周克看到了好些比他还要胖的男人。他们大多穿着特大号的游泳裤，头顶光亮，偌大的啤酒肚浸泡在水中。另外有一些穿着泳衣的性感少女，站在肥大的啤酒肚间，和那些成功人士说说笑笑。
继续往前走，就看到前方有一个小小的渔村。有限的几间渔屋，正沐浴着清凉的海风和晚霞的余晖。
对这小渔村，周克是有记忆的。
上一次来这个海滨城市时，他曾在这小渔村住了一个晚上。当时是和一个名字叫余泽国的同班同学一起来的，他和周克一样，喜欢诗歌。那时候的中学生，大多还有些文学情怀。若论天赋，周克远远不如他。那时候他们还在念高中，都没有向学校请假就出来了，理由只有一个：为了看看大海。来的时候，两个人身上没有什么钱，连住旅馆都成问题。余泽国说，没关系，把你身上的钱给我，由我来管。吃的和住的，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保证不会让你流落街头，还能顺利回到学校。周克便把钱给他了。到那渔村走动时，余泽国和一个姓张的老渔民聊上了。张伯同意让他们在那里住，还同意供应吃的。当然是要付钱的，却不多，远远比住旅馆划算。周克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按张伯开的价格，即使在这里玩上两三天，回去的钱也还是够的，当即很佩服余泽国的交际能力。
晚上快要吃饭的时候，周克才发现，餐桌前还有一个女孩。张伯说，这是他的女儿小娥，在附近的一个旅游公司做导游。这让周克和余泽国非常吃惊。小娥看起来，不过是十五六岁的样子，比他们俩都小，这么小就无书可读，要出来讨生活，实在太可怜了。
因为余泽国的好口才，那一顿饭，大家吃得极其自在，其乐融融。张伯还给他们讲了一件他很久以前亲眼所见的怪事：有一条大鱼，不知道什么原因游到了这个海湾来，退潮后无法回到海里，死了。没过多久，又有一条鱼游了上来，朝着先死者的方向拼命游，最后像一艘船一般，搁浅在退潮后的浅滩上。渔村的人看着觉得可怜，便在那鱼身上套了几根绳子，出动四艘渔船把它拖回深水当中。可是没过多久，它又游了上来，大家便放弃了，眼睁睁地看着它死去。
听张伯讲完这个故事，周克挺感动的，觉得后面那条鱼实在是太伟大了。他当时想，这两条鱼可能是母女俩，女儿太贪玩，意外死在沙滩上，母亲心里难过，活不下去了，跟着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余泽国比周克还要感动，他说，这两条鱼不可能是母女俩，而是情侣。周克的想法是错的，在这世间，只有爱情才能让人这么奋不顾身，鱼也一样。也就是说，后面那一条是为爱情而自杀的。
那时候，周克对爱情还只有想象，缺乏体验。他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却很固执地坚持自己的看法。余泽国便问小娥，觉得谁说得更有道理。小娥想了一会儿，说她认同余泽国的。周克就有些郁闷。余泽国又问张伯的意见。他好像对两种看法都不在意，也有可能是谁都不想得罪。总之，他把话题错开了，接着说事情的后续。他说，当时渔村的人不知道如何处置两条大鱼，商量了很久还是没有统一意见，只好让大家投票，根据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来处理：把鱼宰了，卖掉。可一旦说到由谁来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又有了不同的意见。他们都害怕这两条大鱼，只得从邻村找了个不怕死的。这好汉对着鱼磨刀霍霍，手起刀落，很快就完成了任务。可怕的是，没过多久，好汉就离奇地毙命了。张伯说，这两条鱼这么大，肯定是成了精的，你把它一块一块地给切开，不遭殃才怪。
因为未能达成统一意见，余泽国似乎懒得再发挥他的好口才，话题就散掉了。大家坐在门口吹了一阵海风，觉得没啥意思，就提出早点去睡觉。
周克本来和余泽国睡一个房间，第二天早上醒来，却发现余泽国不见了。周克穿上衣服，正准备去找他，就听见张伯在骂人。仔细一听，骂的正是余泽国，骂他不知好歹，睡着睡着就睡到他女儿房间去了。周克想着帮余泽国说几句话，张伯却不肯听，只让他们马上滚。
两个人被逼“滚”了出来。周克忍不住抱怨，认为余泽国不该这样子，把好好的一个女孩子给毁了。没想到余泽国听了非常生气，说他妈的，是她先来诱惑我的。你也被她骗了，她是看着纯情，其实早已经身经百战，一个晚上折腾了我好几回，还什么动作都会。我才是受害者，昨晚以前都还是处男呢。
就为着这件事，在回去的路上，周克和余泽国都挺不开心的。这一行，也败坏大海在周克心中的美好想象。
高中毕业后，周克到湖北去读汉语言文学，余泽国到新疆读旅游管理，两个人就不怎么联系了。只是到了去年，余泽国才突然和周克联系，这时候，他已经是广州一家旅游公司的老板了，据说女朋友比谁都多。
现在周克想起这些事情依然百感交集。也是因为这段记忆，他有些犹豫了，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往前走。正左右为难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是陈碧玉公司的一个女员工打来的，说是吃饭时间快到了，让周克赶紧到海滨宾馆吃自助餐。
4
在沙滩上行走，看上去很短的一段路，也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走完。等周克顺着原路折回，一弯新月已经浮出水面。起风了，越来越大，海的气息也越来越浓。
回到宾馆时，他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周克随意地吃了一些，也离开了餐桌。
公司的新员工到了宾馆的会议室，准备接受培训。周克记得，陈碧玉曾经说过，每次开会，她公司的总经理都会强调，他们公司是一个培养人才的地方，哪怕是被他们炒了鱿鱼的，到了其他公司依然很受欢迎，一不小心就成为优秀员工。经历培训后，陈碧玉和周克有隔膜了，在公司里却是人见人爱。周克很想知道，他们是通过怎样的培训，使得陈碧玉得以改头换面，脱胎换骨。
出于好奇，周克走了进去，在会议室的末端坐了下来。
培训正式开始了。首先是一个穿着西服套裙的女员工走上前台，手拿麦克风讲述她的成长经历。她说，在这家公司工作的最大收获就是让她明白了，作为一个员工，最重要的是要具备集体精神。在任何时候，个人都应该完全服从集体，小我应该完全服从大我，能够自我牺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