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麦的手指,突然在周克肩上弹钢琴似的舞动着。周克回过头,筱麦以鬼脸相迎。看到筱麦笑了,周克的心舒展了一些。这时他想起一个问题,再次掉转头,恰好看到一双粗圆的手正搭在筱麦裸露的双肩上。那双手很白。似乎胖的人都会很白。那双手和筱麦的皮肤有着同样的颜色,像是从筱麦的身体里长出来的。周克很想停下来,掰开胖DJ的手,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往前走,不停地往前。一股庞大的热从地面生出,顺着脚尖往上传递,周克的体温迅速高涨。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因为无法承受这种热而充分打开了。空气中仿佛有无数尾鱼,正在艰难地张着嘴巴……
兔子舞终于结束了。
周克怒气冲冲地从球场中央往外走,筱麦挽着周克的手,傻孩子似的笑着。回到球场外围的周克看到,胖DJ再次站在椅子上,手拿麦克风,高高在上地鼓动着。昏暗的灯光中,数以万计的手正在疯狂地挥动着,以示响应。
7
音乐再次响起。
一个近乎光头的男生,朝筱麦和周克走了过来。他绝大多数的头发都被剃掉了,残存的部分修剪成闪电状。他的眼睛和鹰的很像,鼻子也和鹰的很像,加之身上穿着一件紧身黑T恤,整个儿就是一只鹰,秃鹰。他走到筱麦面前,邀请筱麦跳舞。他对周克的视而不见,让周克心头那还没有完全熄灭的怒火重又燃烧起来。
挽着周克的手,突然松开了。筱麦接受了秃鹰的邀请。
“傻瓜,你在这里等我,记得要为我们鼓掌。”
秃鹰拉着筱麦的手,望着周克笑了一下,往球场中央走过去。音乐噔噔噔地响起了。他双脚并拢,头微微向下倾斜,秃鹰展翅般张开双手。筱麦站成一个弓步,作匍匐状。她的左手搭在秃鹰的腰间,右手伸展至身后。筱麦的脸,被一只手臂挡住了,周克单是看到她盘在头顶的头发。那男生像鹰起飞前扇动翅膀一般,双手扑扑地往上扬,然后向下。如此重复两次,他把双手收回腰间,突然转了三百六十度,以一种貌似深情款款的脚步朝筱麦滑了过去。
筱麦面带笑容地把腰身侧向了他,秃鹰顺理成章地把双手拢在了筱麦的腰间。他们就这样滑开去,滑回来,还不时像疯牛一样跺脚。那黑色的短裙随舞动的身体跳荡着,鲜红的吊带衫也在展示着它的良好弹性。
周克的胃在收缩,并且越收越紧。无法压制的疼痛,让他不得不转过身,把目光投向那黑暗而幽深的树林。
周克再次将目光转向临时舞台,看到的是一个定格了的画面:筱麦和秃鹰的双腿,正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弯曲着。一双手连在一起,朝下;剩余的手则高高扬起,挂在身后。头都是微微向下倾斜,眼睛里有浓得化不开的挑衅。周克发现,筱麦的容貌、动作、眼光,都和那秃鹰的异常一致。在筱麦周围的,也全是些动作古怪、目光凶狠的人。这是一群居心叵测的合谋者,筱麦也在里面。让周克心碎欲绝的是,他们试图谋害的对象,似乎正是自己。
音乐突然停了,周克却听到了更多的声音。旧有的声音,当下的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仿佛被声音的磁铁所吸引,前赴后继地涌入周克的耳朵,明目张胆地散布着流言。似乎狭窄的耳朵内,有一个可以无限延展的空间,那里有那么多的鼓动,那么多的厮杀,那么多的争抢。那不是幻影,也不是幻觉,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战场。周克觉得他的胃穿了孔,鲜血正汩汩地往外涌。全身的血,这时候都沸腾了,大脑里也血水模糊。他的身体被撕裂了,血肉也化了,骨头越来越软、越来越轻。身体的结构就这样被彻底地破坏了,他成了一堆色彩绚烂的泡沫,正在一点一点地破碎。
那些留在球场外围的观众,开始热烈地鼓掌,还有人不时狠命地吹着哨子,狂热地尖叫。有一个男生,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异常准确地击中了球场上的一盏灯。灯在半空中爆炸,玻璃粒子四散,尖叫声顿时响彻云霄。
周克在眩晕中抬起头,看到一张笑脸朝他飘了过来。这张脸越来越近,最终在他面前停住。有人用手挽住了他的手臂。手臂仍然有知觉。原来手臂仍然是完整的,身体仍是完整的。
“我刚才跳得好不好?那是斗牛舞。”
一个声音把周克带回了现实世界。这声音,他原是熟悉的。周克终于感觉不那么痛了,身体也在逐渐恢复。刚跳完舞的筱麦,体温明显比周克的要高出很多,被她挽住的手臂也发烧似的滚烫,还有一种类似爬虫的黏。他很想推开筱麦的手,推开那只被秃鹰捏过的手。
“我以前没见过你跳这种舞。”
周克避开了筱麦的问题。
“今晚我的胃突然痛得很厉害,我刚才都快崩溃了。”
周克轻轻地说了一句。他期待能听到筱麦的话,随便什么都好。周克不知道筱麦说了什么没有,他只听到了胖DJ的声音。胖DJ再次站在椅子上,手拿麦克风肆意地挥洒着言辞。周克终于能够勉强接受,胖DJ拥有庞大身躯的同时拥有尖锐的声音,那个名字叫刘欢的歌手也正是这样。
胖DJ在台上喊叫着。他让大家跟随节奏,动起来,动起来,尽情地跳。他建议大家不要停,不要停,要跳,继续跳。他说,我们的口号是娱乐至死,于是很多人都跟着他喊娱乐至死。
胖DJ喊完了,音乐再次响起。筱麦说,这次跳的是街舞。她没有参与进去。她不会跳。她的左手,此时正在充当扇子发挥作用。筱麦脸上大汗淋漓,身上的吊带衫也早已经被汗水湿透。
刚才跳的是斗牛舞。周克回忆起筱麦的话,随即想起在电视里见过的斗牛士。他们身穿华丽的衣裳,手执红色斗篷,迈着优雅的步伐,激怒那些凶狠的动物。他们在牛朝自己冲过来的瞬间机智地转身。他们尽情地戏弄头脑简单的牛。他们喜欢得寸进尺。他们喜欢在牛筋疲力尽的时刻,迅猛地把锋利的刀子插进它的头部,一刀致命,一了百了。周克终于洞悉了优雅中所隐含的残酷。周克心里想,筱麦买这件红色吊带衫,也许就是为了跳刚才那支舞,就是为了充当那个虚拟的斗牛士手里的虚拟斗篷。
身体的疼痛又开始发作了。他再次想起那个秃鹰。周克愿意化身为斗牛士,把明晃晃的刀插进那个古怪的头颅。周克右手中指的指甲用力地划了一下拇指,双手握成拳头状。周克在寻找那个秃鹰,想豁出去,揍他一顿,他却早已经消失在人群当中。
过了许久,周克的拳头才慢慢地松开了。身旁的筱麦,正饶有兴致地看别人跳街舞。很多穿着宽衣阔裤的人,在屈膝,伸展手臂,向前跳,往后走,合并双膝,向右跨步,向左跨步,左脚放在右膝后,右脚放在左膝后,手臂围绕头部画圈,左手往右膝打,右手往左膝打,右手撑地,站起,左手撑地,站起,双脚交换……一个戴着白色运动帽的男生,突然将周克的视线据为己有。他的舞步,明显比其他舞者的要快一些。他用左手撑地,挺直的手因为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而突然弯曲,结果他的脑袋重重地磕了一下地面。他却很快就爬了起来,继续跳。
周克看着他向前跳往后走,向右跨步向左跨步,右脚放在左膝后左脚放在右膝后,右手往左膝打,手臂围绕头部画圈,左手往右膝打,左手撑地,站起,右手撑地,站起,双脚交换……周克看着他跳,跳,一直跳,直看得眼花缭乱。他又想起了胖DJ所说的话:娱乐至死。这句话出自尼尔·波兹曼的一本书,书名就叫《娱乐至死》。波兹曼在使用这句话时,是带有批评与讽刺的,不想在胖DJ那里却成了一个美丽动人的口号。
戴着白色运动帽的男生朝周克所在的方向冲了过来,周克还没有回过神,他早已经冲到身后,蹲在地上,用双手捂着胸口。酝酿了一阵子,一股黏糊糊的东西终于脱口而出。周克这才醒悟过来:原来他喝醉了。
挽着周克的手抖了一下。筱麦咬住下唇,眉毛也紧紧地拧在一起。周克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个喝醉了的舞者身上,他已经张开双腿坐在地上,脑袋耷拉着,如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白色的运动帽正躺在地上,帽子上的商标隐约可见。那是耐克的帽子,让周克想起一句著名的广告语:Just do it。
周克再次感到不适。
“麦子,我们回家吧。”
8
在舞会的中途离开,让筱麦有些舍不得,她却还是决定陪周克一起走。
夏天的夜晚,没有一丝风,周克沿途都觉得头昏脑涨。然而和刚才的场景相比,周克明显要好受很多。
他们终于回到了家。打开房门时,可乐正站在书桌上,静静地望着他们。筱麦喊了一声可乐,它才“喵喵”地叫起来,毛茸茸的尾巴微微向上翘起。筱麦抱起它,用力地亲了一下。
“刚才跳舞出了一身汗,我先去洗澡吧。”
把可乐递给周克以后,筱麦转身走向了浴室。
周克抱着可乐在书桌前坐下,开始浏览书架上的书。他需要一本书来减轻这个夜晚所造成的不适。
他选了大江健三郎的《个人的体验》,周克上课时,一个叫安敏的青年老师曾经推荐过这本书。安敏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博士后,刚刚出站回来,给周克他们讲授现代西方文学。在Z大中文系,他是周克唯一喜欢的老师。推荐这本书时,他只是简单地介绍说,这本书所讲述的,是个人对命运的承担。就为着安敏的这句话,周克把这本书给读完了。
《个人的体验》的主人公叫鸟,一个和时代格格不入、仿佛永远生活在别处的人。鸟有一个刚刚出生的残疾婴儿,这是他生命里的致命伤。鸟一直在犹豫,不知道是否应该把这个畸形的婴儿弄死。在最后关头,他让那个孩子活了下来,也许这就是安敏所说的“个人对命运的承担”。书读完了,周克才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喜欢这个结局,却为鸟在困境中犹豫不决的章节所着迷。打动周克的,并非是结尾时的“亮点”,而是鸟那曲折幽深的命运。
周克想接着读那些熟悉的章节,这次却读不下去,于是选择了读张枣和津渡的诗。不知什么时候,可乐离开了周克的膝盖。筱麦刚把洗手间的门打开,它随即出现,很开心的样子。筱麦并没有理会撒娇的可乐,它自顾自地叫了一阵,很无趣地钻进了床底。那里面有好几只旧网球,在百无聊赖或受了冷落的时刻,它常常会把注意力转移到它们身上。
“你先去洗个澡吧。”
周克说了声好的,拿起筱麦替他准备的内衣走进了浴室。可乐适时地从床底钻了出来,再次呼唤筱麦。这一次,可乐如愿以偿了——终于有人肯搭理它了。坐在镜子前梳理头发的筱麦,把一只脚伸到了可乐面前,任凭调皮的可乐轻轻地拨弄她的脚趾。
温热的水,从周克头顶顺势而下,落到地上。周克心里,也有些发热。先前肆意地困扰他的不适,暂时减轻了。看来,水真是一种神奇的物质,可以给人无穷的抚慰,类似镇静剂。
从浴室出来时,筱麦正坐在电脑前看电影。单是听对白,他就知道筱麦是在看《怪物史莱克》。这是筱麦最喜欢的电影,经常要看一看的。
电影还没有看完,筱麦就关了电脑,转身走向洗手间。周克不失时机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只Extra无糖口香糖的瓶子,口香糖早已被周克倒掉了,掩人耳目般换上了白色的安定片。
9
夜晚十点。
楼下依然人声嘈杂。周克把窗关上,绝大部分的噪音被挡在了外面。可乐又钻进了床底,像是有意和人玩捉迷藏。从洗手间出来的筱麦拿起桌面上的白色水杯喝了一口水,然后蹲下身,“喵喵”、“喵喵”地呼唤可乐。可乐躲了片刻就耐不住了,应声走近,随即被她用双手抱住。她转身走向另一房间,把可乐放在了它的窝里。可乐这才发现上当了,很快就从窝里跳了出来。让它恼火的是,筱麦早已把房门关上。
筱麦在周克身边躺下,把手搁在他的肚皮上,轻轻地滑动手指。难以忍受的酸痒,使得周克在捉住筱麦那只调皮的手的同时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吻吻我。”
周克捏了一下指甲。
看到周克没有什么反应,筱麦便将被周克握着的手推向一边,把周克压在了身下。周克的嘴唇,被她轻轻地咬了一下。周克的脸,也随即被带有柠檬草气味的头发给覆盖住了。他们轻轻地接吻,都没有什么欲念似的。可慢慢地,周克便觉得自己的身体满了起来。他松开筱麦的手,替她脱掉睡衣,双手在筱麦的背部盲人似的摸索着。他好像在找什么,却一直没有找到。
筱麦“扑哧”笑了一下。
“傻瓜,这个和之前的是不一样的。”
筱麦依然挨着周克的脸。周克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咬了一下筱麦的肩。筱麦和周克换了个位置,躺在了身下。周克抬起脑袋,这才发现,今晚筱麦穿的是一件鲜红色的胸衣。他记得,在这之前,筱麦只喜欢杏色的胸衣,那是接近身体的颜色。
“看到没有,扣子在这里,好笨的家伙。”
筱麦脸上带着幼儿园老师般的笑容,用手指了指胸前。周克伸手便要解那扣子,筱麦却把他拦住,搂住了他的脑袋。
“我新买的内衣好看吗?”
“好看。”
“那我今天晚上好看吗?”
“好看。”
“油嘴滑舌的家伙,你先吻吻我吧。”
被困在周克身体内的那只鸟,这时候突然不顾一切地挥动翅膀,拼命地顶撞围困着肉体的牢笼。鸟的顶撞,让周克烦躁不安。周克再次把手伸向筱麦的乳房,筱麦没有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