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王平声情并茂地朗诵留法教授的文章时,周克在回忆中沉入了睡眠。他做了个梦。那个梦,却和留法博士毫不相干,也和感时忧国无关。他梦见了筱麦所说的那个孩子。他并没有引领周克走向荒野,没有让周克抚摸冰冷的盒子,没有对周克说“爸爸这是我的血肉”,而是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地瞪着周克。周克之所以能确定他就是筱麦所说的那个孩子,是因为那个孩子真的有一张拼图似的脸:一半是周克的,一半是筱麦的。
“周克,你的精神状态好像不太好,看起来像是在梦游。”留法博士突然说道。
“是的……我病了。”
“能告诉我是什么病吗?”
“我得了什么病?”周克没有回答留法博士的话,而是问他自己,“我得了什么病?”
“周克,尽管你身体不舒服,可是你来到课堂了,就该振作精神,好好听课。疾病是可以治疗的。坚信自己能克服疾病是对抗疾病的前提,张海迪是个典型,还有写《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的那个谁也是个典型,所以从现在开始你要鼓起勇气。那么My boy,你知道我讲到哪里了吗?”
周克抬起头,皱着双眉看了看黑板。黑板的左上角有几个字,法文形体,然而是汉字。
“散文能不能虚构?”周克一字不漏地把看到的文字念了出来。
“不。”留法博士很干脆地回答。
他大步流星地回到讲台上,低头盯着周克,以惋惜的口吻说:“现在,周克,现在我们已经讲到文学创作的想象力了。”
周克心里想,文学创作的想象力,也许和老子的“道”一样难解,是不可言说的。可不管如何,他还是很想听听留法博士是如何讲述那“不可说的”。
留法博士似乎也懂得“不可说”的道理,他不抽象地谈论什么是文学创作的想象力,而是说:“周克,我们学校的湖上新建了一座桥,学校就这么一点大,相信有什么风吹草动你们都是知道的。不惑桥。这座桥是我命的名。不惑桥,这可是从三千多个候选名字中脱颖而出的。我想问一下你,看到这座桥你会想到什么?”
有一阵子,周克的大脑发生了意识障碍,后来周克缓慢地想起了:他曾经多次从不惑桥上经过。桥的两侧都有灯,让人捉摸不透的是,那灯光是绿色的。在灯光的映照下,它会显得非常阴森,适合用来拍恐怖片。
“Please tell me,good boy,一座桥让你想到什么?”
留法博士再次打断周克那旁若无人地流动着的意识。他脸上一直带着笑,没有说法语,而是Show了一句英文。这时候,他既表现出法国人所具有的浪漫情怀,又展示出英国绅士所具有的彬彬有礼,更体现出一个老师所应该具备的克制能力。
“我想起投胎。”
周克漫不经心地说道。留法博士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周克心里想,那笑到底是会死亡的。
留法博士微微低着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眼镜已经由鼻翼滑落到鼻尖。眼镜支架的左侧已经断了一小截,剩余部分正在努力向留法博士的耳朵靠近,可惜长路漫漫。他脸上还有两道暗红的伤痕,估计是被猫抓的。留法博士曾经说过,他家里有一只黑猫,一只凶恶的黑猫。
留法博士调整了一下脸部表情,再次笑着对周克说:“周克,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想到投胎。你的想法太消极了。”
“是的,也许是我太消极了,”周克不无绝望地想,“也许我的当务之急是尽快化解眼下的危机,方法是有的,我可以告诉留法博士,说我之所以想到投胎,是因为那桥在晚上会显得很阴森,让我想起著名的奈何桥,让我想起投胎。我甚至能告诉他,我让筱麦意外地怀孕了,使得她被迫摘除了子宫,从此丧失了生育能力。可是,化解了眼下这个危机又能怎样?我和筱麦依然一辈子都要在难以忍受的压力下生活。”
最后周克什么都没说。
4
留法博士给周克留了足够长的时间。他拿起讲义旁边的黑色保温杯,开始慢悠悠地喝水。教室内的人已经开始轻声议论,留法博士却置若罔闻。
过了不知道多久,留法博士看了看表。
“好了。”
他亮起嗓门,以简单的“好了”把同学们的议论声给压住了,脸上再次有了平和的笑容。
“周克,快下课了,你的答案暂时压后吧。我简单地说一下我的观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看到不惑桥会想起投胎,就我看来,这个想法太消极了。This time,you’re not a good boy,不惑桥是一座多么新的桥啊。新的东西总能给人以希望,就和我们的国家一样,你说是不是?更何况,那是一座桥。桥在现实中有何作用?它可以让你从河的左岸走向右岸,或者让你从右岸走向左岸。桥能让你不必费太多的周折,少走弯路,顺利抵达目的地。”
下课的铃声响了。
留法博士中断了讲话。周克把他的一番话都听了下来。或者是留法博士的话还没有讲完,后事有待下回分解,或者是周克的大脑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周克始终没有弄明白,不惑桥何以不能让他想到投胎,何以想起投胎就是消极的,何以他不应该消极。周克静静地看着留法博士拿起黑板刷,把黑板上的字不落痕迹地抹去。之后,留法博士点了一支烟,把讲义夹在腋下走出了教室。
从过道上经过时,留法博士透过玻璃窗,意味深长地看了周克一眼。然而,周克没有足够的时间和心思去体会那眼神里的深长意味,王平、柳如风、张东亮几个已经像包围敌人一样把他给围住了。
“周克,筱麦的病好些了没有?”
“好多了,只是身子还有些虚。”
“身体虚,那可以吃些乌鸡白凤丸。”
“东亮你怎么知道身体虚弱要吃乌鸡白凤丸?你又不是女人。”
“理由非常简单,我姐刚生了个白胖儿子,身体虚弱,正好在吃乌鸡白凤丸。”
“筱麦又不是生孩子。”
“我只是说她身体虚弱。筱麦还没有结婚,哪里会生孩子呢。我们周克也不是这么不负责的。如风,我要批评你一下,你完全不关心女人。”
“药是不能随便吃的,最好还是先问一下医生。”
“她已经吃了一段时间,好多了,谢谢你们的好意。”
为了尽快结束这番无聊的对话或盘问,周克把话题转移到了“非典”上。
王平说道:“这段时间学校食堂正在免费提供凉茶,听说喝了对预防‘非典’有帮助。不如我们一起去吧。”
张东亮和柳如风同意了,周克也没有拒绝。
他们沿着干净的林荫道走向食堂。
食堂里弥漫着浓重的气味,来自消毒水,也来自凉茶。柳如风是新疆人,不爱喝凉茶。不过出于个人安危的考虑,他还是愿意受些苦,勉强喝一喝。周克从戴着口罩的食堂员工手里接过深褐色的液体,试探性地喝了一小口。有点酸。有点甜。还有点苦。他猜想凉茶里有板蓝根和甘草的成分。他自小在广东长大,喝凉茶似乎就是饮食起居的一部分,并不觉得眼下的液体难喝。柳如风是最后一个喝完的,他建议周克替筱麦打包一份。
5
周克回到房间时,筱麦正坐在窗前出神,可乐在她怀里埋首酣睡。
“麦子,你在看什么呢?”
楼房的对面,同样是楼房,毫无风景可言。
筱麦无声地笑了笑。周克把凉茶放在桌子上,伸手摸了摸筱麦那乱蓬蓬的头发。
“小调皮,洗脸了没?”
筱麦摇了摇头。周克弯下腰,亲了她一下,把可乐从筱麦怀里接了过来。被打扰了好梦的可乐抱怨似的“喵”了一声,又在周克怀里睡着了。
“麦子,学校煮了凉茶,喝了可以预防‘非典’。我替你打包了一份,你先把它喝了吧。”周克边说话,边用手抚摸着可乐柔软的皮毛。
“别再让我吃药了。”筱麦拧过头,冷漠地望着窗外。
“这不是药。”
“不是药是什么?都是你,为了一时的快乐,害得我整天吃药。你不知道我闻到那种味道就想吐,再让我吃,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有死的念头。”
筱麦从窗前站起来,转身去了洗手间。周克不再说什么,而是低下头,把耳朵贴在可乐身上。它仍在熟睡,并没有留意刚才那小小的争吵。呼吸的时候,可乐体内总会发出细微的声响,把手放在它的肚皮那儿,还能感觉到细微的震动。
没过多久,筱麦以一个干净整洁的形象走了出来。她在周克跟前停下,用手理了理周克的头发。
“克,你在掉头发。”
筱麦看了看指缝间的头发。
“每个人都会掉头发的。”
周克并没有把筱麦的话放在心上。在这样的时刻,他完全没有心思关心头发。他把可乐放在了地上,动作很轻,可乐却还是很恼火地叫了一声。这一次,它很自觉地回到了它的窝,继续睡觉。
周克把筱麦抱在怀里。筱麦乘势坐在他的腿上,吻了他一下。周克的嘴唇就有了薄荷的清凉和清香。
“我们出去走走吧。整天憋在房间里,我都快闷死了。”
“你想去哪里呢?”周克问。
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想和筱麦去看看那个平原上的村庄。那是幸福的起点。周克想和筱麦回到过去,回到意外发生前的过去,回到幸福的过去。可惜生命不是电影,无法倒带,更不能随心所欲地选择起点。
无意识地,周克的手从筱麦的腰间伸了进去。通过手的触摸,周克突然发现,筱麦背部的皮肤凹凸不平,不知道什么时候变粗糙了。
“我好久没有逛街了,想去文化路买些衣服,要不你陪我去吧。”
筱麦说话时,周克的手触摸到了胸衣的扣子,想解开它们,却被另外一双手给挡住了。
筱麦换过鞋,出了房门。周克只得跟在身后。听到关门的声音,可乐的眼睛跳了一下。它稍稍伸了一下懒腰,又继续睡。
受“非典”的影响,平时热闹非凡的街道,这时候异常冷清,只是树上的知了依然叫得热闹。
他们经过一家女性用品专卖店,筱麦习惯性地走了进去,又很快就退了出来。
街道上还有人在出售栀子花,一块钱五朵。那人将白色的花排成一条直线,周克却在想象中让它成为一个花圈,葬礼上很常见的那种花圈。以前,周克喜欢栀子花,现在却觉得这种白色的花暗藏着不祥。筱麦也喜欢,想买几朵,周克却说最近他的鼻子过敏。筱麦只得放弃。
在其中一家专卖店,筱麦看中了一件性感的吊带衫。筱麦以前从来不穿吊带衫的,周克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喜欢上这么裸露的衣服。后来他们又经过一家安莉芳内衣专卖店,筱麦把手中的袋子交给周克,转身走了进去。周克向前走了几步,在一家阿迪达斯专卖店门前站住了。不多的行人经过时,总会向傻乎乎地站着的周克投以一瞥。周克捏着装有吊带衫的纸袋,心里想,幸好他不是站在那内衣店前面。
6
夜幕降临了。
筱麦说要去学校参加舞会,尽管自己不喜欢跳舞,周克还是答应陪筱麦一起去。
自从“非典”的消息传出,Z大就开始限制学生外出,学生们只能凭证出入。中国很多大学的校园都是用围墙圈起来的,Z大也不例外。为了防止学生越墙而出或翻墙而入,学校成立了一个巡逻小组,专门捉拿那些不肯安分守己的学生,还制定了一些惩罚措施。很多住在校内宿舍区的同学,每个星期只允许出去一次,好在周克所在的宿舍区在校外。也许是担心学生在这么封闭的环境里会过于压抑,学校组织了各种各样的比赛,还在每个周末举办露天舞会。
筱麦拉着周克的手走进了校门。她的脸上洋溢着欢乐,似乎那次手术的阴影早已经被隐约传来的音乐给驱散了。越朝前走,声音就越大。刚进入学校运动场的范围,周克就整个地被笼罩在嘈杂中,高分贝的声浪,让他觉得头晕目眩。
球场上早已聚集了很多人,舞会还没有正式开始,已经有人跟随音乐肆意地扭动着或是笨拙或是灵活的身体。大约过了五分钟,音乐中断了,那些身体也安静了下来。一个胖得要命的男生站在椅子上,尖声尖气地做着热情洋溢的鼓动。一个如此庞大的身体,何以能发出如此尖锐的声音?周克正纳闷着,操场上响起了一阵阵比雷声还要响亮的掌声。原本挽着周克手臂的筱麦也把手抽出,双脚并立地起跳,双手在半空中击掌。
刚刚讲完话的胖DJ从椅子上跳了下来,音乐在他双脚着地时再次响起。那声浪,比先前的更大。操场上的人,如训练有素的士兵一样迅速地聚合,纷纷把手搭在各自身前的舞者腰上或肩膀上,很快就组成了一条长龙。
“走!我们一起去跳舞!”
筱麦拉了拉周克的衣袖。周克站在原地摇了摇头。筱麦不干了,开始使劲摇晃他的手臂。
“你去跳吧,我在这里等你。”
筱麦耍起了小孩脾气:“你不和我一起跳的话,我就不理你了。”
周克只得走上前去,把双手搭在一个女生的肩上。
他们跟随着音乐,模仿着兔子的跳跃。周克为自己笨拙的动作感到难堪,就在此时,被周克捏着双肩的女生,突然对周克回眸一笑。她和多年后一个名叫凤姐的网络红人有几分像,牙齿不太好看,脸上的笑,却是善意的。周克还是无法遏制内心的厌恶。那个肩膀汗津津的,很黏,周克的手搭在上面和搭在麦芽糖上面没有什么分别。
他们一直在跳,跳,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