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死人,张三就想活人。他那个在国外的儿子,他在干什么?他成家了吗?找的是中国媳妇还是外国媳妇?他毕竟是他的骨肉,他真想他啊。他走以后,就再也没有音信了。这孩子,他真的就没有一点牵挂了吗?他是不是还在恨他?他虽然没有养育他,可毕竟是他的生父啊!
尉迟清也没有打过电话,她是伤透了心。他和她经历了那么多才走到一起,他应该珍惜啊。她就那么走了,至今没有音信。那时候,他是得意忘形,疯狂、膨胀到了极致。他没有想到人的一生,有高潮就有低谷,有得意就有失意,有顺境就有逆境,有乐极就会生悲,有时来就会运转。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得宠思辱、居安思危呢?他好蠢啊,当时,他根本就没有在意她,失去了才显得弥足珍贵。她还好吗?她还会想着他吗?不,他有什么值得她想的?她只会恨他。他想那个年轻风骚的女会计,她早为自己谋好了后路。她把账做好后,带着他的钱财就不知去向了。他原本对她并没有什么,他需要的只是她身上的那种活力,和她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很年轻。当然,她身上确实也有许敏的风韵,这也是他喜欢她的原因之一。她真的很聪明,账做得也很好,她是个有心计的女人。不过,他对她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张三想到了他的爱,他的恨,他的遗憾,他的得意。想到了他所认识的人,他所经历的事。就这样,“前三皇、后五帝”地想着……
最后他想到了那张处方。
还是他在外流浪的时候,拜师于一个老中医。有一次,张三打扫香案,发现一个非常精致的红木盒子,正想打开盒子看看,不料师母进了屋。她说:你可不能动那个盒子,那是我们的传家宝。不过,到时候你师傅会传给你的。你先跟师傅好好学吧,把基础打好,年轻人不能好高骛远。
张三生性好奇,师母越是这样说,他心里越是惦记着那盒子。于是,趁他们都不在时,就打开了那个小盒子。盒子里是一个小红绸包裹,张三以为是什么宝贝,就小心翼翼地层层打开,最后里面就是一张金黄色的绢纸写的方子。他知道这东西肯定主贵,就抄了一份,藏了起来。
当时,师傅并未将此方传给他。他多了一个心眼,特别留意这个方子,根据他平常掌握的情况看,知道那只是个主方。师傅是根据病情加减的。可惜的是他没有学好就逃走了。走的时候,顺便就把它带了回来。后来就装进了小盒子里再也没有看过。时间一久,他也就忘了。
现在想起来,他真的很怀念他的师傅。多好的人啊,在他走投无路时收留了他。他就那样不辞而别了,走时还拿了他们的钱。他们一定恨他。“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张三觉得对不起老师傅。他们老两口无儿无女,也不知道他们的医术有没有传承下来。那可是国粹、国宝啊。他甚至有些恨自己,一辈子不学无术,知恩不报。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打死他,他也不会走的。他要把师傅的医术学好、学精,要为他们养老送终。可惜啊,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他没有学好,终于误人又误了自己。报应!
等待……不该来的人却来了。
陈湖县卫生执法大队的人,气势汹汹地踏进了张三的大门,把药样取走了,留下了停业通知。临走前,被称为队长的那个人开了口,说他没有许可证,没有医师资格证,没有执业证,属非法营业,强制关停,听候处理。
张三说:我开了十来年,怎么没有人查?现在突然就要起这些东西了?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这是上面的批件,说不定我们都得受牵连。队长说完,带着一班人扬长而去。
多少年来,没有人敢这样跟张三说话。张三面对的都是尊崇、献媚和谦卑,听到的都是赞歌,都是动听悦耳的音符,有谁敢跟他动粗?看来真是大势已去了。
卫生执法大队的人刚走,药监局、防疫站的人来了,也是取药样的。
药监局、防疫站的人刚走,工商局的人来了,调走了他们的账。
工商局的人走后,国家税务局、地方税务局的人来了,也是来调账的。
这些职能部门,平时没有少得他张三的好处啊,怎么一出事都翻脸不认人了?
这些人走了之后,“公、检、法”的联合调查组,进驻了张家湾,调查“张三假药致死人命案”。
张三像一具僵尸坐着,任执行公务的人来来往往,出出进进,只有张果一个人应承着。张家湾一夜之间,摘掉了所有的卖“祖传肝炎药”的牌子,凡是卖药的人家,都关门闭户,纷纷外逃了。凡是跟张三有过经济来往,为张三提供过庇护的人也都外逃了。
张家湾这个小小村子,自从解放时进驻过八路军之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热闹过。来往警车的鸣叫,惊得鸡飞狗叫,吓得村里的孩子直往家里跑。这正像甄士隐注解《好了歌》一样,“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张三以及有关人员都被控制起来了。
事情总算是平静了。张三由于年事已高,身体欠佳,判个缓期执行。但张三家的所有存款,非法所得,全部充了公。张三的房产、厂房设备,该查封的都查封了,该抵押的都抵押了,该拍卖的都拍卖了。张果揽过所有的责任,成了直接责任人,进了监狱。
沙阳镇党委、政府的有关人员,和县直机关有关单位的人员,都受到了牵连。大大小小的干部处理了一大串。
“天运集团”破产了,几个亿的巨款,不知去向。银行只得到了张家湾一片还未投产的厂房和一个空旷的大院。那一批花了几千万进口的所谓国际先进设备,经专家鉴定,是国外早就淘汰的翻新的设备,实际价值不过是一堆废铁。张小毛高薪聘请的刘副经理也早已不知去向。银行叫苦不迭,那一笔笔的贷款都成了死账。
张小毛涉嫌经济诈骗,已经闻风而逃,正在通缉之中。
钱行长也东窗事发,进了监狱。
张三自己又住进了他原先的一所老房子里,他觉得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梦中的所有繁华和风光,一睁眼就全没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六
大风把门吹开了,飘进了一个穿灰衣的僧人。
张三神思恍惚,一切好像在虚无缥缈之中。他不知道是在阴间还是在阳间,直到灰衣僧人站到了他跟前,他才怯怯地问道:你是谁?
我是我。
你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
大门锁着呢。
心中无锁,门自无锁。
你是云游的僧人?
是的。
我这里什么也没有啊!
心中有,一切便有。
你们是何苦呢,云游四方就真的很快活吗?
苦即不苦,不苦即苦。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岸在哪里?
岸在你心里。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这就是你的苦处所在,你是个有慧根的人,心中有佛,一切就会明了。
佛?佛是什么?
佛是觉者,觉悟了的人就是佛。悟则众生是菩萨,迷则菩萨是众生。佛法大海,信为能入,心生则一切法生,心灭则一切法灭。法相非法相,开拳复成掌。浮云散碧空,万里天一样。智者可了知,说则难为说。佛与众生,唯止一心,更无差别。此心无始以来,无形无相,不曾生,不曾灭;当下即是,动念即乖。犹如空虚,无有边际。唯此一心,即便是佛。
你来超度我的吗?
是佛超度你。
我该怎么办?
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边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
请师傅明示。
一心向佛,诵经行善。
人有来世吗?
有,今日的修行就是为了来世善果,今日的恶果就是上世的孽债。
说完,那僧人丢下一本《金刚经》和一挂佛珠,飘然而去。
张三愣在那里,他不知道是梦是真。
这不是上苍在点化他吗?他所有的孽债都是上世的“报应”吗?他从来都不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这世间的因果相报,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张三皈依了佛门,他开始闭门诵经修行。
张三心中凡尘已绝,六根清净,再也没有牵挂了。他觉得这才是人生的真谛,最后的归宿。为什么人要经历了那么多的波折,才会大彻大悟呢?滚滚红尘,熙熙攘攘,功名利禄,来来往往,到头来还不是两眼一闭,万事皆休吗?谁不是赤条条地来,两手空空地走呢?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又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张三时常想起当年他读《红楼梦》时,常常诵读甄士隐的话。他那时候只是觉得读起来朗朗上口,很好玩,也就常常读着,只是为了装点自己,其实他根本就不懂。现在,他真的懂了,却不想再看什么《红楼梦》了。
陋室、青灯、经书、佛珠,是张三的整个世界。是张立业打破了他的宁静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