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毛拽着张三，去看已经竣工的厂房和第一批进来的设备。这些设备是他跟钱行长、刘副总一块从美国弄过来的。他跟张三说：这些设备都是国际上最先进的，可以同时出来多种剂型。将来企业做大了，咱这村都不叫村了，支部也不叫支部了。咱把村支部、村委会的牌子都摘掉，行政村就改名“中国张家湾天运药业集团”，或者“中国张家湾天运农工牧总公司”，村支部就改为“张家湾党委”，您就是党委书记，我是镇长。咱不归沙阳镇领导了。您想啊，就咱这本事，咱得独立，得升格。咱张家湾肯定要比沙阳镇搞得好。咱和他们平起平坐，就算抬举他们了。您说是不是，三叔？您老是董事长，是总策划师、总设计师、总参谋长、总监理师。您老人家，就像“邓大人”（张三最佩服邓小平，称他邓大人）。您啊，要啥就有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您享受的就是部级待遇，这些地方小官僚，有谁能跟您比？三叔啊，这人要活到了您这份儿上，也值了，就是过去的皇帝，有您“尊贵”吗？
张小毛知道张三哪“痒”，他就往哪“挠”。张小毛清楚，他不能离开张三，他得背靠这棵大树。他知道张三看不起镇里领导，他老想在工作上使个“绊子”。他有这个能力啊。虽说他张小毛是村长，实际上真正的村长是张三。他通不过的事，就办不成。因为，村里的一切费用都是从他那里支的。其实，单是村长，张小毛早就不想干了。镇里的事情很多，这书记、镇长总是把他们张家湾和其他村一样看待。张家湾那是一般的村吗？张家湾为沙阳镇争了多少光？作了多少贡献？就是不能与沙阳镇平起平坐，就算归沙阳镇管，那也不能与其他村一样吧？总得高其他村“一头”吧？可是，工作下来，镇里领导总是让张家湾带头。还说，张家湾不带头谁带头？干工作还好说，张小毛总有办法应付。可气的是镇里有个什么事情，总是让张家湾“承接”。他们以为张三是个好鸟，他不处处使绊子就谢天谢地了。张小毛只得两面做工作，常常吃力不讨好，弄得他里外不是人，都快烦死了。
张小毛真不想干这个破村长了。虽然他当干部那会儿，也托了不少的人，花了不少钱，也请了客，也送了礼。可是，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的张小毛能跟现在的张小毛相比？他张小毛敢说，现如今，他要是不干村长了，张家湾就没有谁敢接他的位子？谁敢？敢接他位子的人还没有出世呢，就是书记、镇长见了他，还不是拍肩膀、喊张总。正因为这样，他张小毛才知道自己的身价，他才敢跟镇里的领导耍横。他们党委、政府对张小毛再有意见，也拿他没有办法。不信就试试？程实，知道吧？一个破镇长，不是想拿掉他吗？不是照样身败名裂吗？大家都知道程实跟张三有矛盾。都知道他拿张小毛也是想杀杀张三的傲气。可是，谁想到程实跟张三的矛盾也是他张小毛的杰作？谁想到他张小毛的手腕比张三还高明？有句话怎么说的？对，叫“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他就是隐于朝的人啊！张三也不过是块挡箭牌，不过是他手里的一个棋子。“天运”目前的规模，还不是他张小毛的功劳？可以这样说，没有张小毛就没有“天运”。指望张三，还是团他的药丸吧！
张小毛是聪明人。他当然清楚，这个破村长，哪能跟“天运集团”的总经理相比，所以，他宁舍村干部得罪镇领导，也不能得罪张三。说句心里话，张小毛就是想独立。中央不是有直辖市吗？那县里、市里咋就不能有？你看人家县里、市里的领导说话多有水平，和风细雨的。人家下来视察，平易近人，没有当官的架子。哪像沙阳镇的领导，讲话像吵大架，吃奶的劲都使上了，见了下面的人像见了仇人似的。下到村里，还端个架子，还以为自己是多大的官，自己的身子多金贵。他们见过大官吗？见过大世面吗？真是井里的蛤蟆，没有见过天。不说别的，他们就是跟张小毛比也差远了。
张小毛就是想独立。他估摸着张三也想独立，想归县里或市里直接管。他听人家说，这一直辖，就得升格。一升格，干部的级别也自动升上去了。他张小毛还真想弄个科级、副科级干干呢。这可是条好路子。当上领导干部，就是金饭碗了。到时候，人家就得喊他张书记、张镇长。太好了，他张小毛的祖上还没有当官的呢。百年之后，他的后人，就拿他来炫耀族史了。于是，他就撺掇张三搞升格，给张三灌迷魂汤。他就是想借着张三的手把水搅浑。张三就是他手里的一张牌，一张他可以随时打出去的牌。张三整天想的就是看病、卖药、挣钱。他张小毛现在可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了。他坐过飞机，去过美国，玩过洋妞。那洋妞笑他的家伙小，驴的大，她受得了吗？开始他不敢跟她玩，后来他想起了八国联军侵华，就算他替慈禧老娘们儿报仇了。他把那洋妞搞得嗷嗷乱叫，她再也不笑他的家伙小了。他张小毛才算是见过大世面了。他住过9998块钱一夜的总统套房。吃过16888块钱一顿的大餐，什么熊掌、鲍鱼、燕窝、鱼翅、冬虫夏草、北极熊鞭，什么稀奇他就吃什么。他还喝过两万块钱一瓶的什么马酒，其实也就是马尿。他不光玩过洋妞，还玩过女研究生、女演员。张三算什么？他才是“天运”的真正形象，“天运”大当家的。只要张三不倒，张三的钱就得像水一样流进他张小毛的口袋里。是张三使他知道了有钱的滋味。财大气粗的感觉真好。十二属相为什么老鼠排第一？因为，他站在了大象的头上了。大象虽然个大，十二属相里就是没有它。张小毛想，他必须哄住张三，他才是那个排第一的小老鼠。张三就是那头大象。
张小毛正和张三口吐白沫地汇报着，张果就急急忙忙地跑来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爸，不好了，怕是要出事了。
瞧你那熊样，说你了多少回，就是不长记性。遇事不要慌，你咋就是记不住哩？你看你小毛哥，就是办大事的人。你看咱这厂房盖的多气派。啥事？慢慢地说。
张果本来对他爹把这么大事交给张小毛就有意见。自家的亲儿子不用，亲侄子也不用，偏偏用这个“十二能”张小毛，不把家底吃干刮净才怪哩。张小毛是个好东西吗？他爹真是老糊涂了，听他这么一说，就更来气了。
他气呼呼地转身就走：好，好，我不行，我不说了还不行吗？反正我看这个家也快败了。
张三大声喝道：你给我站住，反天了你，快说，咋回事？
咋回事，我知道咋回事？就是前几天来的那辆黑色轿车，一直开到咱家大门口前才停下来。那个叫“老鳖精”的人，车一停他就领着几个人下来了，怒气冲冲地进了院。二话不说，拿了一沓子“孝帽子”，见谁往谁头上戴，戴完了就开始砸东西。我们都吓坏了，谁也没敢动。临走时，他才说话：我们家老太太让张三给治死了，今天是来给你们送信的。我们急着回去安葬老太太，等我们把事情处理完了，再跟你们算账。到时候不是砸你们的东西，而是逮人。说完开着车就走了。
张三顿时瘫软了，他在外流浪时经历过这事。那不过是个胎儿而已，这可是个大老板的亲娘啊！
张小毛看到张三吓成这样，就说：三叔，你咋恁不经事，不就是死个人吗，至于吗？哪个医院不死人？哪个医生手下没有死过人？不死人还叫医院吗？死个人正常。不行，咱就用钱摆平，不就是花几个小钱吗，这不算啥事，就当咱关几天门没营业。
毛啊，不像你说得那么轻巧，也不是你叔不经事，是你叔经过这事啊。这可不是小事，人家有来头啊。嗨，这事出得也忒怪了，就这药怎么也不会出人命啊？果儿，这孩子，你说你，也不问清楚咋回事，说你不会办事你也还不服气。
我问清楚？他们还得容我说话呢。
毛啊，这可咋办哪？
三叔，你别急，我去镇里找书记、镇长，咱归他沙阳镇管，出了事他们就得担着。再不行，咱把陈湖县的县太爷搬出来。
毛啊，你以为书记、乡长是多大的官。不管用，人家是市里的，这老太太是市检察院里的姐。嗨，她儿子的舅舅是检察院的，你看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她弟弟是检察院的。反正就这意思，听说还是副检察长，这可不是个小官啊。你知道这检察院是干什么的吗？那是专治当官的啊，别说那书记、镇长顶不住，就是县委书记、县太爷也不敢硬顶啊。除非找杜市长。
找杜市长？我是认识他，可是，办这事恐怕不行。咱跟他也是见几次面、吃几顿饭的交情，他能管这事？肯定不行。
那可咋办啊？毛啊，这回咱可是捅了马蜂窝了。张三说着身子就往下坠。
张小毛和张果一左一右地搀着张三，回到了家里。他们就开始商量对策。可是，商量来商量去，就是没有上策。钱上取齐吧，人家不在乎钱。找人吧，按“铁”的关系，找不到比人家更大的官。
除了钱和关系，他们想不出别的路子。爷儿仨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什么好法儿，就各自歇息去了。
张三毫无睡意。这事像山一样压着他。他开动了超人的智慧，想找一个解决的途径。他思来想去，还是在找人上做文章。他开始挖掘他认识的那些人。可是，他认识的那些当官的，都是用钱开道打点的，暂时的利益关系。他利用人家，人家利用他，都是些场面上的应酬。他知道，他们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那些人看重的是他的钱，或者是由他所标志的政绩。他们的仕途需要他这种人点缀。而他，是利用他们装点门面或者借助他们的势力好办事。这不过是一种利益的苟合。其实，他们谁也没有真正地看起过他。他不出事，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一旦出了事，谁都怕沾着了，没有人会管他的，说不定还巴望着他早点一命归西。这种事情太多，好多犯人出事前都是风光极致，一旦出事，不是死刑就是意外死亡。张三越想越怕，一闭眼就感到一辆警车朝他呼啸着轧过来。张三睁大酸涩的双眼，不敢眨一下，生怕死于非命。天不亮他就起了床。
他来到堂屋里，八仙桌上那盆水仙花突然谢了，叶子也蔫了。其实，他也不懂花，只缘花中带了一个仙字，掀动了张三那根隐秘的心弦，才买了一盆置于八仙桌上。只需一点清水就能生长的水仙花，成了张三的知己。
它为什么一夜之间就死了？张三觉得这是不祥的征兆。
张三关张停业，遣散了所有的人员，只有那个女会计还在做账。张三坐在那张八仙桌前，不吃不喝，战战兢兢地等了两天。这两天出奇的平静，静得连鸡犬的鸣叫似乎都听不到了。劳别敬怎么还不来，他来闹一场也罢了，就怕他不来闹啊。张三心里就像在油锅里煎熬着，他知道这种平静绝不是好祥气，它是在酝酿着巨大的风暴。无论如何，他是躲不过这场“劫难”了。
等待……时间像个半死不活的老人，颤颤巍巍地挪不动脚步。张三真想推它一把，哪怕把自己推进去也在所不惜。
等待……该来的还没有来。
张三不再想对策了。他眼下只想结局。二进宫是不可避免了。这就是他的结局吗？是啊，他就像一棵衰草，经历了春夏秋冬，风霜雪雨，是到了化为泥土的时候了。他想过自己的很多结局，独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张三的精神仿佛一下子垮了。他神情恍惚，苦思冥想，却又理不出个头绪，他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真的是在做梦吗？人生究竟是什么？有什么意义？他不知道，只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
他原本可以和尉迟清一起欢度晚年。可是他不听她的劝告，才惹下这样的祸殃。他这一辈子，经历了那么多坎坷，那么多磨难。他曾经是那样聪明，那样算计，那样投机，可谓历尽沧桑，最后就落了个这样的下场。真是可悲！可叹！可笑！到了现在他才知道算命先生说过他“贵不可言”，是什么意思。是啊，贵不可言！他曾经有过啊。他曾经有过辉煌，曾经有过叱咤风云。何止一个“贵”字了得！罢！罢！罢！一切都是过眼烟云随风而逝。“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他聪明吗？不！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什么是聪明，他自认为聪明了一世，可到头连什么叫聪明都不知道了，那不就是糊涂吗？他糊涂了一生？不！他真的不知道他的一生是聪明还是糊涂。他不知道，也想不清楚。他只知道，他真的该去了，该去了。
张三这么不着边际地想着，他觉得自己就在生与死的边缘上游荡着，也许真是到了末日。他很想念他死去的亲人，他想起了他的父亲，在这个世界上最牵挂他的人，也是他最想念的人。每当有了大事，他就会想起他的父亲，那个方圆几百里的大财主。他希望他的小儿子成就大业，成为国家的栋梁，光宗耀祖。他这一生，真的很让他老人家失望。他十四岁就变卖了父亲留下的家产，投身革命，他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终于走到头了。嗨，他老人家会理解他儿子的。如今，他就很快和他见面了，他会永远陪着他。刘静雅，他的前妻，那个谜一样的女人，让他一生都难以释怀，他已经把她迁到了老坟园了。他们也很快就要相会了，如果有来世，他会好好地珍惜她，他不会再让她心里想着别人。刘凤仙，那个他在流浪中结识的女人，是一个温柔贤惠的传统女人。她是为了他才死的。她才像一个真正的妻子啊，她给了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他们还会见面吗？他该怎么去面对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