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曼丽不想让自己停下来,就连外面的晾衣架都擦了一遍。终于没事可干了,她才回到客厅里。她坐下来,小心翼翼接近那个信封。那信封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让她伸出的手又收回来。她甚至想,要压根儿就没有这个信封该多好啊。可是,那烙铁般信封,烫着她的眼球,烫着她的心,她还是打开了它。里面是一沓子照片:第一张是“鸿运添香”的门店招牌。接着是汤水进门时的照片。后来就是汤水和孟露在屋里的照片。还有一张打印的简介。孟露,女,汉,大专文化,三十三岁,独身,“鸿运添香”咖啡馆的老板,社会关系复杂。
看着他们亲昵的照片,柳曼丽终于知道,汤水为什么义无反顾地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了。好吧,汤水,你走你的阳关道吧,我走我的独木桥。
柳曼丽怎么也不能就此罢休吧,就此罢休她就不是柳曼丽了。既然到了这地步,她还有什么顾虑呢?是他汤水不仁,才有她的不义。
柳曼丽彻夜未眠,清清楚楚地想了一夜,只想一件事儿,就是不能放过汤水。第二天,她洗漱完,没吃饭就去了汤水的单位。汤水的院长接待了柳曼丽。柳曼丽拿出来那些证据,还有离婚协议书。当然,柳曼丽只说是汤水提出离婚的,原因就是有了外遇,人证物证俱全,院长不由得不信。柳曼丽哭得梨花带雨,说得死人动容。院长终于拍案而起,他说:本来还想提拔他的,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他们的队伍里怎么也不容这样的情况出现,他必须严肃处理,杀一儆百。
从法院出来,柳曼丽心里并不轻松。她和汤水就这样完了,本来一句话,就破碎了他们的婚姻。是婚姻这东西脆弱,还是人这东西脆弱?她由此成了一个弃妇。还有汤淼,他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他只想拥有一个温暖的家。他还不理解,大人为什么这么自私。她自私吗?天知道啊!她那么多的委屈向谁诉说?
她走着走着,天上下起了细密的小雨。已经是初秋了,柳曼丽还穿一身纱质套裙。凉凉的雨丝穿过衣服,砸在了她的皮肤上。一种刺麻麻的感觉,让她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灰蒙蒙的,仿佛含着铅。她打了一个寒战,并没有加快步伐,好像跟雨较劲似的,放慢了脚步。她走在人行道上,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一块禁止泊车的标牌。她眯起眼睛,看看眼前的建筑,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四个大字像闪电一样,照得她两眼花乱。
“鸿运添香”!这简直不像个咖啡馆的招牌。俗气!恶心!还鸿运,还添香,就像过去的青楼。不知为什么,柳曼丽还是进去了。她要会会拉她丈夫下水的女人,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她确定是孟露拉汤水下水的,她已经把怨恨从汤水身上,转移到孟露身上了。
柳曼丽被热情的服务员让进了大厅。她打量着大厅,大厅里装饰得金碧辉煌,靠着东墙是一架三角钢琴,钢琴前坐着一个穿礼服的女孩儿,那女孩儿机器人一般埋头弹着琴。柳曼丽不懂音乐,不知道她弹的是什么曲子,反正她听上去就是哀乐一般凄楚。
服务员很快送上了一杯柠檬水,然后,递给了柳曼丽单子让她点单。柳曼丽赌气似的点了一杯最贵的咖啡,然后又点了一份最贵的牛排。平时,她绝对是不吃牛排的,她身材保持得很好,就是刻苦自己换来的。今天,她不想刻苦自己了,她想放纵一下,敞开吃一回。
咖啡送来了,柳曼丽呷了一口,猛然放下,摁了一下呼叫器。服务生慌忙过来问:您需要什么?
我要的咖啡不是这样子的,我要的是烘焙浅度的,想拿这么焦不拉唧的东西糊弄我?
不是这样的,您别误会。要不,我帮您问问?
别问了,这跟你没关系,让你们老板过来。
服务生一看遇上茬子了,就连忙说:好的,我去跟值班经理说一下。
一会儿,过来了一个穿制服的女孩儿,她面带微笑地说:对不起,女士,如果您不想要这样的,我可以帮您换一杯。
换一杯还是这个成色的吗?
您可以尝尝,不行再给您换,直到您满意为止。
什么话?我不是来赚便宜的,让你们老板过来。
那女孩仍旧微笑着说:对不起,我们老板出差了。您有什么要求,就跟我说吧。
听说老板出差了,柳曼丽心里猛然一惊,站起来就走了。
走出大门,柳曼丽愤愤地想,那骚娘们儿肯定跟汤水一起去的。去吧,去吧,去度蜜月吧。她真想把店给砸了,犹豫片刻,还是离开了。今天的她已经够刁的了。
汤水出差回来,柳曼丽没有在家,离婚协议书,还在茶几上放着。他洗刷之后就去了单位。
汤水汇报完外调情况,起身准备走时,院长叫住了他。
院长说:汤水别慌着走,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汤水转过身,来到院长跟前。院长说:你怎么能这时候出问题?看起来你家老爷子没有把真经传给你啊。他老人家在官场上呼风唤雨,何曾失过手?
汤水把信封里的东西掏出来,不亚于“一丝不挂”对他的打击。那是虚的,这可是实的,实得他折骨断筋。
这……你在哪里弄的?肯定是有人恶搞,栽赃陷害。汤水结结巴巴地说。
如果是匿名,或者别人,我根本不信。
这是谁弄的?
你夫人。
啊?!
汤水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就关上了门。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摔了办公桌上的茶杯。然后,放声大笑。简直不可思议!柳曼丽啊柳曼丽,你也忒阴了吧。事情都过去了,你又弄个这东西。好啊,你不把我毁了心不甘啊。不就是打了你吗,至于这样害人吗?还有什么夫妻情分?
出差前院长都跟他说好了,回来后他就是副院长了。他本来不想外出,就怕考核时出什么意外。院长跟他亮了实底儿,他才应允的。他没有败在对手手里,却败在自己老婆手里。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屋里已经暗了,单位里人都下班了,汤水才从办公室里出来。门卫老唐说:汤庭长,这么晚了才下班?汤水“哦”了一声,急匆匆地走出大门。他走到对面马路上站住了,不知道去哪儿。他不能回家,那个家太可怕了,简直是阴森的阎罗殿,只怕会要人的性命。他决不会再进那个家了。
汤水在街上胡乱地溜达着,下意识地走进“鸿运添香”。孟露笑吟吟地迎上来,给他开了一个包房。
要点什么?
酒。
孟露亲自拿了一瓶人头马过来。
汤水说:换白的。
孟露说:本店不经营白酒。
什么混账店,不经营白酒?
孟露微笑着说:你怎么跟你老婆一个德行。真是的,不是一家人不上一家门。
你说什么?
你老婆前几天来了,要了一杯咖啡,还说什么深度浅度的,我估计是找我说事的,她懂什么成色?不过是在哪里知道一点皮毛,来这里装洋罢了。我看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跟你说什么了?
你以为我就那么傻,非得跟她说点什么?我料定她是来找我闹事的,我怕影响我的生意,就跟值班经理说,告诉她我没在家,出差了。其实,她一进门我就看见她了,看那架势,那娘们儿一定疯了,说不定会把我的店给砸了。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啊。你啊,还是小心点吧,别再跟她上劲了,摊上一个这样的老婆,可不得了。
汤水没接她的话,而是问她:真没有白酒?那我就走了。
孟露说:嗨,真实一根筋。我店里确实不卖白酒,不过我私藏的有,非得喝白酒吗?
对。非喝不行。赶紧拿去。
白酒拿上来,汤水自顾自地倒了一杯,一下子灌了进去。待倒第二杯时,孟露拦住他说,哥们儿,遇上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借酒浇愁?没听说过,“借酒浇愁愁更愁”?
汤水不吭声,夺过酒杯又喝了一杯。这杯喝完,他把杯子使劲一放,酒杯就碎了。汤水往后一仰,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孟露知道这个男人心里一定受到了非同寻常的伤害,不然,他不会显得这样无助。她店里生意之所以好,就是她善于洞察人的内心,她也因此有了许多的朋友。当然,也有很多的非议。无所谓的,人不能为飞长流短活着。
孟露见汤水不说话,摁了一下呼唤器,跟服务员又要了两个杯子,各自倒满,一杯递给了汤水,一杯自己端着。她跟他碰了一下杯子,自个喝了。
汤水喝了第三杯时,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了,他说:最毒不过女人心。我怎么了?我不就是爱喝酒,有什么错?
孟露知道,他一定出什么事了,她并不接他的话。她知道,即便她接他的话,他也不会顺着她的话说的。她又倒了两杯酒,碰了一下,递给了汤水。
汤水已经醉意蒙眬了,他说:我真他妈的应该跟你结婚。你从来都不劝我戒酒,你是个聪明的女人,明白男人的心。酒是个好东西,有了它,就是天塌地陷也算不了什么。
孟露看到亮亮的东西从汤水的眼里流出来,像两条小溪似的欢腾地在他脸上淌着。他像没有感觉,脸上挂着惨淡的笑容。那笑容像清幽的山谷,空旷而阴冷。那溪水也毫无顾忌,嗒嗒地滴进了他的酒杯里。
孟露不知汤水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她也不想打听,就端起酒杯自己喝了。看她喝酒,汤水说,别,别,咱俩喝交杯酒。那次,我……
孟露也有了醉意,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她硕大的乳房也跟着颤抖起来。她跟汤水挎了胳膊,胸脯就抵住了汤水。汤水虽然心情不好,也挡不住那种诱惑,杯子里的酒像火一样把他烧起来了,他把她摁倒在沙发上……
孟露的手机里飘出来“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越那红尘紧相随……”,汤水就放开了孟露。孟露把手机靠在耳朵旁,摁了接听键,手机里传来了随意的声音:露露,在哪儿呢?想死你了。
孟露说:我在外地出差,回去和你联系。拜拜。
汤水没听清谁的声音,问孟露:谁啊?
孟露说:代理商。
汤水说:关了电话,损失我赔你。
孟露听话地关了电话,依旧躺着,手抚摸着汤水的下巴说:你赔?嗬,算了,别说那些无聊的话题。
汤水喘了口气,又伏在孟露的身上,他无力地说:孟露,你真是个好女人,我他妈的,我真……
孟露虽然觉得汤水有些诡异,但仍然很兴奋。她已经好长时间没跟男人有过肌肤之亲了。不是不想,而是不想委屈自己……可是,汤水几乎脱不掉她的衣服。她想,如果他清醒,他会跟她做吗?即便他愿意,他会有真感情吗?她不知道这个男人究竟对她怎样。
感情?孟露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这年头竟然还想什么感情。可是,此时此刻,她想的真是感情,她和汤水。
孟露坐起来,抓住了汤水的手。他的手是那样绵软无力,冰冷湿滑。她把它握在自己手里,像握住一条冰凉的死鱼。她望着汤水说:你行吗?
汤水口齿不清地说:废话,看我不X死你。
孟露陡然一阵恶心,放开了他的手。她不喜欢说粗话的男人,特别是这种时候,尽管很刺激,但是,她讨厌。她从心里讨厌这种低级下流的男人。她说:汤水,停一下,我去一下卫生间。孟露快速进入卫生间,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出来。她从卫生间里出来,没有回到汤水的包房,而是去了自己的办公室,泡了一杯观音王。待一杯茶下肚,她觉得好多了。于是,她又回到汤水的包房。汤水已经发出了鼾声,孟露自嘲地笑了,自己怎么会有那种想法?她回到休息间,拿了一条毛毯给他盖上……
汤水醒来时,一股熟悉的香水味儿钻进了他的鼻孔。可是,这不是柳曼丽用的那种味道的香水。这是在哪里?
他坐起来,发现自己睡在沙发上,那香味是从毛毯里散发出来的。对,这是他昨天闻到过的香味。他看到墙壁上一个画框,那是一幅西洋的静物画,翠绿的苹果,金黄的橙子,鲜红的樱桃。哦,他想起来了,这是“鸿运添香”咖啡馆。
咖啡馆还没有开门,他叫来值班的,把门打开,直接回单位去了。他本想跟孟露打个招呼,不知道孟露在不在店里。他也确实不想在这里逗留,怕落下什么口实。
来到单位,门卫老唐说:汤庭长,这么早啊?才出差回来也不休息休息,真革命。
汤水觉得整个院里都飘荡着幸灾乐祸,大家都鄙视他,就连门卫也是话里有话。他没应声,自顾自地进了办公室。进了屋,随手关上门,坐下来,掏出烟点上。他觉得自己就像这烟雾一样,轻飘飘地散了,怎么都合不拢了。
他知道,他还有机会,他父亲还会帮他。可是,错过这次机会,可能就会错过一辈子,可能就会有天壤之别。他虽然不想靠父亲,可是,他的优势就是有一个好老子,不靠他靠谁?父亲知道这样的结果会怎么样?
他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刚拨通,就放下。电话旋即响起来,是他母亲回过来的。他还没吭声,母亲的声音已经飘出来了。这个一贯骄横的老太太极其愤恨地说:小水,情况我和你爸都知道了。你压力也别太大,你爸已经找过中院的领导了。小水啊,不是我说你,当初我就反对你们结婚。她那种小市民出身的女人,是娶不得的。你就是不听我的劝,怎么样,她连自己的丈夫都这样算计,可见其阴毒。离吧,我支持你。我跟你爸合计好了,反正小淼也大了。这种女人不适应在咱们家。
汤水没说话,挂了电话。
手机响了,是孟露打来的,问他有没有什么事儿。他说,对不起,他昨天喝多了,有非礼的地方请她原谅。
孟露清亮的笑声传过来:没有什么,还怕照顾不周呢。昨天你喝得太多了,也没法送你回家。只好委屈你在这里过夜了,好在天气还好,不热不冷的。本来嘛,想让你休息在我房间里,一怕招呼不了你,二怕你说我非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