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水莲荷当选村长的第二天早上,郭世官就来找她。
郭世官手里拿着传票,对水莲荷说:水嫂,俺娘把俺告了。法院要逮俺。这事你得管。
水莲荷心里正烦着呢,她实在不想当什么村长、支书。她只想把孩子供养到大学毕业就行了。其实,村委换届一开始,乡里干部就找她了。她非常干脆地回绝了。这次选举实在是出乎意料。
郭世官见水莲荷不吭声,又接着说:水嫂,你得管管,你现在是干部了。
水莲荷很为难,不知道怎么办。管吧,实在不情愿。这一管就等于自己上任了。不管吧,人家又找上门来。乡里乡亲的,谁家还没个磕磕碰碰的事呢。
看着郭世官可怜巴巴的样子,水莲荷说:啥干部不干部的,我正准备辞呢。我也不是当干部的料。
大伙选了你,你就是干部了。你得管。
水莲荷只好接过他的话说:不是我不想管,都上法院里,我咋管?
你去找俺娘说说,别让她告了。俺问人家了,人家说只要俺娘不告,法院就不逮俺了。
她能听我的?你家的事谁都不想管。水莲荷觉得郭世官家的事儿还是法院管好些。
说起郭世官家的事,幸福院的人都摇头。
郭世官的老娘郭余氏,年已七十有五,生了三男一女,儿孙满堂,自己另过。老大郭世官,是个种菜的能手。老二郭世富,经营了一个打面坊。老三郭世贵,在街上摆了个小修理铺。女儿郭世荣已经出嫁多年,女婿是个小包工头。这几家日子过得也不算太差。按理郭余氏家里不应该出现这些情况。
矛盾是由老三郭世贵的东、西屋引起的。郭余氏夫妇娶了三个儿媳妇,置了三个院子,盖了三所房子,备了三套家什,就像“一捆芝麻秆”了,再榨不出多少油来。可是,三儿子郭世贵的媳妇槐花看不上郭世贵,刚过门就开始闹别扭,嫌盖的房不带厝厦,院里没有东、西屋。三个儿子一个标准,郭余氏不偏不向,她咋能再给老三盖东、西屋呢?可是,郭世贵的媳妇槐花一直僵着,长期住娘家不回来。郭世贵刚结婚,媳妇长期不回家,心里憋屈,就跟他娘闹,说现在盖房子都带厝厦,都带东、西屋。他要老娘再给他盖两间东、西屋。郭余氏说,她得一碗水端平,如果给他盖了,老大老二肯定有意见。郭世贵就说,他们能有啥意见?他们盖房子时还不兴盖东、西屋,谁让他们结婚结恁早呢。郭余氏被郭世贵缠得无奈,只好东拼西凑,又为郭世贵盖了东、西厢房。房子盖起,郭世贵才把槐花接回来,过上安生日子。
郭世贵的东、西屋刚起工,老二郭世富的媳妇蓖麻找到了老大郭世官的媳妇石榴,嘀咕老三的东、西屋,两人一拍即合,开始声讨婆母郭余氏。说她向偏,事事向着老三,凭啥老三就多盖了两间东、西屋?蓖麻对石榴说:她不是对老三好吗,就让老三管他,你别管她。郭余氏泼辣好胜,和老伴脾气不和,他们家的事情,一向由郭余氏做主。因此,家里的矛盾自然集中在她身上。儿子成家后,郭余氏老两口各随一个儿子过活。郭余氏跟着大儿子郭世官,老伴跟着二儿子郭世富。本来石榴对郭余氏管老三的事儿多有意见,听了蓖麻的话后,更加怨恨郭余氏,开始比鸡骂狗,使性子甩脸子。郭余氏好强一辈子,哪能受得了,一气之下,便和小儿一起生活。不到一年,郭世贵的媳妇槐花也觉得她事儿多,指桑骂槐地敲打她。倔犟的郭余氏一怒之下,就在村头搭了一个棚子住下。
十年过去了,她一直住在棚子里。晴天透光,雨天漏水。她去找大儿商量,想盖间房子。大儿郭世官说:我不管,你把东西都给了郭世贵,让他管。她找郭世贵,郭世贵说:俺最小,郭世官、郭世富都不管,俺咋管?她没去找郭世富,老伴跟着郭世富生活,她不好跟郭世富说什么。她也知道,郭世富一向怕老婆,肯定连屁也不敢放,去了赚生气。
他们家真正出名还是出在那张协议上。说起那张协议,郭余氏羞愧难当。
郭余氏和老伴分开过时,他们把责任田也分开了。老伴的地给了老二郭世富,她的地给了老大郭世官。老伴只干活不说话,二儿媳蓖麻虽然为人刁钻,也找不到公公什么碴儿,倒也相安无事。郭世官觉得虽然种着老娘的地,老娘并没有给他干多少活,净给郭世富、郭世贵看孩子,给她口粮太亏了。于是,他就不再给老娘口粮。郭余氏就靠麦季时捡些麦穗过活,不够时就跟女儿郭世荣要一些。郭世官看着母亲日子过得还挺滋润,就不再提口粮的事。
那年麦收时节,郭余氏病了一场,就没有去捡麦子。她觉得光靠闺女给点麦子肯定不够吃的,就去找老支书想把口粮和房子的事儿一块说说。老支书便把郭世官兄弟仨和媳妇们叫到一起,商量老娘的房子和口粮的事。
老支书问过许多家长里短的事情,郭余氏家的事情很快就理出个一二三四来。他青天大老爷般拍板断案:一、房子由老大、老三负责房料,老二负责施工;二、老大每年要给老太太五百斤小麦的口粮;三、老二、老三每年交老太太赡养费六十元。四、任何人不能再打骂老人。儿媳们提出,老太太嘴孬,好骂人。最后又添了一条附件:谁先骂人就罚款五十。一张不伦不类的协议就在郭余氏和她的儿子们之间达成了。
可是,协议只履行了一年。不知道什么原因,房子仍旧没盖起来。郭余氏确实有些自己捡来的麦子。她想,既然有了老支书的断案,就得去跟郭世官把口粮要回来,再把自己捡来的麦子换些零花钱,这日子也能勉强过下去。
郭余氏来到大儿子郭世官家,郭世官不在家,石榴正在洗衣服。石榴听了郭余氏的话,就摔了手里的衣服。她觉得郭余氏太过分,有这样当老的吗?自己有粮食还跟她家要,要去的粮食不是给老三就是给郭世荣,向偏!石榴的麦秸火脾气“噌”一下就点着了,不但不给老娘口粮,反倒还把她骂了一顿。
郭余氏从郭世官家出来,就去找了老支书。老支书说:我已经不干了,你找郭世康吧,他现在问着事哩。郭余氏又去找郭世康。郭世康说:你家的事我问不了,郭世官是头犟驴,你让他向东他偏向西,石榴也不是个清亮人。我说了屁事儿不管。你去法院告他吧。
郭余氏回到了破草棚里,欲哭无泪。她心里百味翻滚,自己的儿子啊,要被她送上法庭吗?儿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不是把自己撕碎吗?郭世官啊,郭世官,你知道娘是咋把你养大的吗?她丈夫的前妻去世时,不曾留下一男一女,郭世官降世之后,无疑是他们郭家的希望,娇纵自不必说。郭世官七八岁时,还穿着织机布头做的缩衣,留着羊尾巴辫儿。那时,这种打扮是“娇孩儿”的标志。八九岁了还不让他走路,动一动都是背着、抱着,一年还穿不破一双鞋子。平时要啥给啥,吃啥买啥。那时家里很穷,一个母鸡就是一个银行,可是银行的钱都用来填充郭世官的嘴巴了。为了给郭世官拿鸡蛋换麻花,郭余氏一家,整整十天没有吃一粒盐啊,婆婆硬是一口气骂了她三天。郭世官十二岁那年,要剪去羊尾巴辫了,郭余氏就按当时的风俗,牵了她母亲一只维持生计的山羊。母亲一家都反对,为了儿子,她不顾和娘家闹翻,毅然决然地把羊牵走,老母亲气得顿时背过气去。后来,郭余氏又生了二男一女,对郭世官的娇纵自然不如以前了,也许因此就在郭世官心里种下了仇恨的种子。
她就这么把儿子养成了冤家对头?为什么会这样?这个大字不识的农妇,苦苦地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只知道生儿为了防备老,可她老了却指望不上儿子。
儿啊,真要把他告上法庭吗?世上哪有娘告儿的?她下不了这个狠心。郭余氏走出小棚子,掂了个小木凳,坐在门前那棵大桐树下,心里七上八下地揪着。她散淡的目光看着远处,又扫着近处;望着上面,又觑着下面。她想看出个法子,看出个究竟来,该咋办呢?一根羽毛从她眼前打着旋儿飘下,鬼魂似的离开了她的眼界。她顺着羽毛飘下的方向看到了一个老鸹窝,一只老鸹正叼着虫子喂那只瞎了眼的老鸹。她心里顿时有了主意,不,不能,她决定不去法院了。
郭余氏又回到了棚子里,找了一身干净衣裳换上,去了亲家家里。她想跟亲家说说话,让他们劝劝他们的闺女。可是,亲家翁和她的情况差不多,儿媳和他们不说话。他们只是说:他们的闺女在这三里五村没一个说“不”字的。言外之意就是郭余氏的不对了。郭余氏也能理解,谁说自己家的瓜苦、杏烂?
郭余氏从亲家那里回来,人还未到家,大儿媳石榴就在她的那间破棚子前等着呢。碰面就说:你能耐不小哇,衅到俺娘家了,你不是还上法院告俺吗?法院有你娘家爹、你娘家爷啊,能给你撑腰,你个……
郭余氏和石榴接上了火,石榴便叫着婆母的乳名辱骂,不堪入耳,一直骂到邻居把门关上,把孩子喊回家。没有人听她骂了,石榴就觉得没劲儿了。石榴跟蓖麻不是一路人,蓖麻是在外说得好,在家里使阴招。石榴长得五大三粗,也是个直性子脾气,心里想啥就说啥,有气使到面子上。她就是认直理,就是要人听听,该死的老太婆还想告他们?天底下有娘告儿子的吗?有这样当娘的吗?石榴越想越气,她那蒜头大鼻子不停地翕动着,像要爆发的火山口。她探头扫了一圈,看四下无人,就动了手。直到老太太被打得鼻青脸肿,躺着地上不能动弹了,她才住了手。她看看躺在地上的郭余氏,狠狠地踢了一下脚下的小木凳,扬长而去。
法院院长听了郭余氏的哭诉,亲自安排免费为她开庭。
二
送走郭世官,水莲荷心里很烦。她在小诊所里干得好好的,咋就被选上村长了?她还没有一点思想准备,麻烦的事儿就来了。这个郭世官,告他也不亏,他也忒不孝顺了,有这样的儿子吗?
她刚拉开椅子坐下,郭世兴就来了。水莲荷赶紧让座:世兴哥,坐吧。你哪儿不舒服?
医生就是医生,当了村长了还三句话不离本行。我没病就不能来坐坐?郭世兴笑着说。
不是,我觉得教堂的事儿也很多,没事儿你不会串门的。
这回还真是没事。我寻思着你当村长了,村里事情也不少,还有郭太爷,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说,千万别客气。郭太爷的事我能替你做些,打水、扫地的,我都能干。郭太爷是咱们村里的太爷,大家都有义务孝敬他老人家。
我这正要辞呢,我哪是当干部的料?
莲荷,你不能凉了大家伙的心啊。
郭世兴正跟水莲荷说着,郭世兴的儿媳妇榆叶来诊所拿药。她一看郭世兴在,脸马上就阴了,出门时扭脸说道:爸,别让撒旦钻进你心里了。
郭世兴的老伴早些年就去世了,他一个人拉扯一儿一女,现在都已经结了婚。儿媳妇榆叶看不惯郭世兴对水莲荷的殷勤劲,她怕公公真跟水莲荷有了关系,这才佯装买药,故意敲打她公公。
水莲荷一听榆叶话音,就对郭世兴说:世兴哥,谢谢你,我没啥事,你去忙,有事我找你。
郭世兴一脸无奈地离开了水莲荷的诊所,心里一阵懊恼。这榆叶也真是,一点情面也不留,他现在还没落到她眼下,她就这样了。他为了他们,自己一个人熬着,熬到他们都成家了,还倒受他们的管制。难道他就不能为自己想想吗?是的,他对水莲荷有意思,水莲荷是个好女人,他们孤男寡女为什么就不能有点意思?郭世兴愤然想道。
其实,他主要是敬重水莲荷的为人。幸福院没有哪家不欠水莲荷的药钱。水莲荷就是给孩子筹学费时,也没有张口跟谁家要过钱。她跟郭太爷非亲非故,二十多年来,她一直照顾着他的生活起居。郭太爷在美国的孙子也是她一手拉扯大的。郭世官弟兄几个连自己的亲爹娘都不养活,榆叶成天跟郭世官的弟媳妇蓖麻一起嘀嘀咕咕,能学好?人活着,信共产主义也好,信耶稣也好,信佛祖也好,都是向善的。他想,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歪,他就是要帮帮水莲荷,就是对水莲荷有意思,怎么着?他本来想问问,水莲荷上任后有什么打算,他想给她参谋参谋,没想到被榆叶搅了局。这榆叶也太过分了。他不能任她摆布,大不了自己另过。他可不是郭余氏。
郭世官被法院拘留了。石榴就天天在郭余氏那里哭闹,打滚儿上吊,寻死觅活。
郭世康村长选掉后,已经出去打工了。郭余氏无奈,只好去找水莲荷。
郭余氏刚进村,就碰上郭太爷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坐着。郭太爷已经成了幸福院村一道独特的风景了。他差不多一年四季都坐在村口的这个老槐树下,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像郭太爷一样的老槐树,没人能说清楚它究竟多大,传说郭巨埋子时在此树下歇过脚。老槐树苍老的树干上,每年都会有几个新枝发出,但是仍旧给人烈士暮年的感觉。幸福院村里年龄最大的就是郭太爷,因此,同老槐树一样没人知道他究竟多大了。只有他那没有一点杂色的毛发,才是他生存年轮的凭证。
郭余氏走到他跟前,不禁悲从中来,她老泪纵横地说:太爷啊太爷,您老明鉴啊,悔不该当初不听您老的话。您要让他上学,俺怕他受罪,愣是不让他去。您老说得对啊,“娇儿如虎”,太爷啊……
郭太爷仍旧坐着,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昔孟母,择邻处……人不学,不知义……首孝悌,次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