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儒生不敢怠慢,他说:陈书记、胡片长,你们放心,我要是连个感冒都治不好,还当啥医生呢。要想快,我给你输点水,病毒灵、清热解毒一输,一会儿你就轻松多了。
输水不行,没时间。要不打一小针吧。
也行,你等着我给你拿药去。
孔儒生拿药去了,陈嘉仁又咳嗽了一阵子,吓得胡小韦赶紧给他捶背。
孔儒生把针剂拿到家里,嘭、嘭敲开安瓿,三下五除二就把药吸好了。对陈嘉仁说:陈书记,扒开裤子。
陈嘉仁坐着没动,看着他说:你啊?算了,我晕针。你还是找个护士来给我打吧,我还真不放心你。你看病行,打针还是找专业的吧。
孔儒生说:好吧,我给你找个科班出身的。
果然,孔儒生身后跟了那个天使般的女孩儿。这回,陈嘉仁笑眯眯地说:孔院长,你啊你,怎么找个姑娘?你们注射室里那个老谭呢?
孔儒生尴尬地看了看那女孩儿,那女孩脸羞得满面通红,就要转身离开。陈嘉仁连忙说:姑娘,别误会,我主要是不好意思麻烦你。既然孔院长把你请来了,就劳驾给打了吧。
那女孩儿这才转怒为笑。
刚扎上针,陈嘉仁就问:姑娘贵姓啊?
那女孩儿并没马上接话,待药水推完拔针时才慌忙回答:免贵姓花。摁住。
陈嘉仁说:摁住?哪两个字啊?
那女孩说:我让你摁住针眼。
哦,我以为你名字叫摁住。不好意思,姓花好啊,这花姓不多吧?他看着姑娘透出靛蓝血管的脖颈,准确无误地摁住了他魂牵梦绕的手指。那女孩挣开手指说:您再摁一会儿,别出血了。
那姑娘红着脸瞟了他一眼,陈嘉仁就觉得电刺一样麻了一下。他定了定神说,姑娘大名?
那女孩显然被这个年轻的领导镇住了,不禁有些惶然,也有些仰慕。她慌乱地说:我大名叫花篮,小名叫蓝妮。
哈哈哈,好,这名字多好啊。花篮,跟人一样漂亮。陈嘉仁笑着说。
花篮见他笑得亲切,便少了拘束,跟他说道:陈书记,没事儿,我走了。
花篮一走,胡小韦便说:这小妮子是院花吧?孔院长,你是有意给陈书记献花还是拿出来炫耀的?
孔儒生呵呵地笑着,不置可否。
陈嘉仁说:你小子瞎琢磨啥呢。
接下来,陈嘉仁就接二连三地感冒,直到俘获花篮的芳心。你想啊,那时陈嘉仁有学问,有地位,相貌堂堂,自然是魅力无穷。这些东西像光晕一样罩在陈嘉仁的头上,经过一个女学生的眼,光晕就变成了彩虹。陈嘉仁在花篮眼里自然成了高不可攀的大官,仰慕之情油然而生。何况,陈嘉仁一心一意地钓她。
花篮不是陈嘉仁。陈嘉仁只是一心成其好事儿,并没有想别的。而花篮是个单纯的女孩儿,梦幻和浪漫自然难免。自从跟了陈嘉仁,就一心一意想做陈夫人。陈嘉仁怎能抵得住花篮娇痴娇嗔?就不得不想离婚的事了。开始,他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没想摘下这娇艳的花朵怎么处置。不过,能跟花篮结婚那当然是人生一大快事。于是,“运作离婚”便拉开了序幕。当然,后来的离婚跟花篮无关。
陈嘉仁做下这种事儿,哪有不透风的墙?一时间,便有了一些传闻。仝树枝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于是,仝树枝就换上那套天蓝色印有大红玫瑰的新睡衣去了医院。她不为别的,就是想看看勾住她丈夫的女人什么样。待她见了花篮,虽然心里醋意大发,并没有当场发作。她强忍着眼泪回到家里,一进门就听到陈嘉仁瘫痪的老母亲朝她“欧、欧、欧”地叫着。她知道一定是又拉了一床。于是,她拿出一块洗干净的垫布替她换上,把那块沾满大便的扔进垃圾篓里。她今天不想再洗了,他不当日子过,这日子还有啥过头。随后,一个人关起门号啕大哭,哭了一阵子,就停了下来。哭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她得静心想想,怎么处理这事儿。她实在不明白,辛辛苦苦的付出,怎么会是这种结果?日子过得紧巴的时候,他们还能一心一意地过好,怎么有点权、有点钱就生出是非来了?她对自己说,一定得沉住气,一旦撕开脸皮,他就无所顾忌了。他已经几个月没有跟她同过房了。是啊,谁有了好面馍也不吃黑窝窝。不过,她已经号准了陈嘉仁的脉,他是不会轻易说离婚的。只要他不说离婚,她就这样守着,假装不知道。她见过花篮,知道这个女人心性很高,不会甘当小的。仝树枝决定:沉着应对,以静制动。
仝树枝也太乐观了,陈嘉仁还真是想离婚。只是,他还没有想好,两个孩子怎么办。他不能让孩子像他恨父亲那样恨他。他恨父亲,是因为他把父亲买酒的五分钱买西瓜吃了,父亲为此狠揍他一顿。那是他一生都难以忘怀的一脚,现在想起来还记忆犹新。小时候,他记得嗜酒如命的父亲,总是拿家里的鸡蛋去换酒。那天,父亲酒瘾上来了,便翻出母亲为他攒下的学费,让他去打酒。他掂着酒瓶正走着,听到了卖瓜人西瓜一样的叫卖声:快来尝啊,快来买,又沙又甜的大西瓜,吃一口甜三天。哎,快来尝啊,快来买,又沙又甜的大西瓜,黑子儿来红沙瓤儿……叫卖声像锚一样钩着他,他的脚就停下了。那卖瓜的见他停下,便停止叫卖开始切瓜,切好瓜随手递给他,说:来,小孩,吃一块吧。他太想吃那西瓜了,就接着吃了。当他吃完西瓜,卖瓜人才伸出手要钱。他这时才意识到吃瓜是要付钱的。于是,只得把手里的五分钱给了卖瓜人。
离开瓜摊儿,他就哭了。他捋了一把脸,想着怎么才能逃过父亲的一顿毒打。父亲决不会饶恕他。这次可是整整的五分钱啊,五分——酒钱,被他吃到肚里了。他想,就说钱丢了,不行,照样会挨打。那就实话实说。
他回到家里,父亲正巴巴地等着。可想而知,父亲一巴掌就把他扇倒了,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那一脚踢得他疼了一个星期。他没有哭,倒是说了一句:长大了我还你。说完那句话,就挣扎着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父亲看着一瘸一拐的儿子,愣了半天。儿子的那句话像闷雷一样炸在他心里。不过,自从他说过那句话,父亲就再也没有打过他。而他却从此就记下来这一脚,因为那时候他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每当自己遇上磕磕绊绊的事情,总会想起这一脚。后来,他当上乡长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给父亲送回整整一箱五粮液。父亲毫不愧疚地说:亏了他那一脚,不是那一脚,还踢不出个乡长来。
陈嘉仁做事缜密,没有把握的事情,从不轻易出口。他确实是没有想好怎么安置孩子,才没有开口跟仝树枝提离婚的事儿。他知道,父亲的婚变远比父亲的一脚对孩子们的伤害更深。一个初中生的仇恨,远比一个小学生的仇恨更可怕。他不能让孩子们把他当做仇人。花篮一个黄花闺女,肯定不愿一结婚就当后娘。如果判给仝树枝,孩子们恨他确定无疑,而且是深仇大恨。
那天,陈嘉仁刚刚送走花篮,心里有说不出的烦,又倒在床上躺着。花篮执意要结婚,还执意不要孩子。他也能理解,一个黄花大闺女,一结婚就让一个比她小几岁的孩子喊妈,确实无法承受。可他舍不得孩子,更舍不得花篮。他脚踏两只对开的船,掉进河里必定无疑,他真想双眼一闭掉进河里完事儿。
陈嘉仁总是很幸运,他自认为有神灵保佑,是个命中有官的人。他正在为难之时,齐书记敲开了他的门。齐书记一进门就吸了吸鼻子,说:这屋里怎么有女人的肉香?
陈嘉仁笑笑说:您的鼻子成雷达了,连女人的香味都能闻到。他很聪明,在齐书记跟前既没肯定也没否定。他想,将来真离婚齐书记肯定会知道的,现在否定将来更不好说。不如给自己留下余地。
齐书记说:你啊,千万别让肉香给毁了前程。我听说最近要动乡里班子了,你自己把握吧,别拿雷管炸自己。
陈嘉仁听了齐书记的话,茅塞顿开。于是,他约了花篮,跟她说:你愿意嫁给一个副书记,还是愿意嫁一个乡长?花篮愣了一下,他料定花篮不明白,就跟她说乡里要考核班子了,他是乡长候选人。如果错过这次机会,他一辈子就这样完了。如果他现在闹离婚,或者和她继续来往,他就有可能错过这次机会。
其实,花篮觉得能嫁一个副书记已经不错了,她也没有过高的愿望。可是,她左右不了这个男人,到了这种时候,她就没有了主动权,只能被他牵着走。能是她想嫁什么就能嫁什么吗?现在,她也多少明白一些,这个男人虽然是侠骨柔肠,并不是哪个女人能轻易地绊住他的。她只能等他当了乡长再说结婚的事儿。
陈嘉仁回家就改变了对仝树枝的态度。他将近一年没有碰过她了,那天晚上,把仝树枝折腾得嗷嗷乱叫。仝树枝叫完就哭了。陈嘉仁陡然恼了,好好地哭啥?不好好地受用一番,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生就骨子里的病——贱。但他只恼在心里,并没有发作,他知道不能发作。随口说道:好了,好了,别哭了。我前段时间工作忙,压力大,没有心情,这不回来了吗?
仝树枝就适可而止,她知道眼泪是拴不住他的。充其量也只能表达一下自己的意思,万不可坏了他的心情。于是,她擦把脸说:我怕你压力一直大,就摸不着自家门口了。陈嘉仁没有说话,他没心思琢磨她的话,只寻思着怎么把自己的想法跟仝树枝说明白。可是,今天不能说,今天一说就显得自己太市侩了,明天再整治她一晚上再说。于是,就说:睡吧,明儿还得早起,乡里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已经开始了。仝树枝知道陈嘉仁是个工作狂,但,他猛然回头应该是有原因的。他不是良心发现,或者浪子回头。他肯定有事求她,她现在就想把事情掀开了。可是,他竟然睡了。她知道,只要陈嘉仁想睡着,任谁也叫不醒他。
第二天晚上,陈嘉仁在乡里开碰头会,回来得很晚。仝树枝把洗脚水给他打好,伺候他洗脚。仝树枝把他洗好的脚放在拖鞋上,就端起洗脚盆去倒水。待她放好洗脚盆回到卧室,陈嘉仁已经躺在床上了。仝树枝没有上床,站在床前说:有事你就直说吧,我心里不能盛事儿。
陈嘉仁觉得再撇假就没意思了,就把齐书记的话说给仝树枝了。他跟她分析了当时的情况:乡里齐书记推荐没问题,他工作干得好,群众基础也不错,就差县里有个领导说话了。老岳父的一个学生是县里管组织的副书记,叫仇龙。陈嘉仁当副书记时,老岳父找过仇龙,那时他是组织部长。现在他是管组织的副书记,只要他肯帮忙,当乡长是没问题的。问题是他不确定他的事儿仝树枝有没有跟她父亲说过。过去,老先生对他们陈家有恩,他弟弟陈嘉义的工作也是他安排的,他老表转干,也是老岳父说的话。如果没有工作,陈嘉义恐怕连媳妇都找不到。所谓“恩威并重”,有了恩,自然就有了威。陈嘉仁原来就憷岳父,现在更没有把握了。他也清楚,只要让仝树枝出面说话,老人家肯定出山。
仝树枝是个明白人,这种事情她当然得帮他。陈嘉仁的顾虑不是多余的,老人家确实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还提醒过仝树枝。仝树枝都替他遮掩过去了。老父亲那里她从来不敢多嘴,他在官场上混了一辈子,果真使起手腕来,陈嘉仁未必是他的对手。
陈嘉仁费尽了周折,终于如愿以偿。齐书记被提拔到县里进了常委,乡长接了书记,他接了乡长。刚刚上任,迎来送往,天天喝得小晕。那天,他突然想起,几个月没有见过花篮了,就跟花篮打了电话,让她送些药过来。
花篮觉得终于等到了云散日出的时候了。她盘算着,今天无论如何也得把事儿说定了,不能再等了。花篮没到时,陈嘉仁就跟通信员小章安排好了,说他喝多了,不太舒服,别让人打扰他。
当然,这个“人”不包括花篮,花篮是来送药的。小章只好开了陈乡长的门,让花篮进屋。待花篮进屋,他又随手把门关上。陈嘉仁确实喝多了,但他很清醒。他没有等花篮把药敲开,就把她“敲”开了。他剥掉她的衣服,足足啃了半小时,待事儿毕后,就睡着了。花篮收拾好战场后,怎么都叫不醒他,看着他鼾声如雷,只好悻悻地离开了。
花篮心里十分不安,渐渐地有了偷鸡蚀米的感觉。不行,她顾不了许多了,得去找他。她去乡政府几次,都没有见到陈嘉仁。不是去县里开会,就是下乡视察。春节期间,乡里放假了,花篮就去乡里死等,不信他不进乡政府。小章见是陈乡长的“贵客”,就把她让到值班室。她坐在那里越想越生气,当初他一天去医院几次找她,这才多长时间啊,连面也不见了。只要见到他,一定跟他摊牌。
天快黑时,陈嘉仁坐着小车回来了。见花篮在值班室等他,心里一动,赶紧把花篮让进屋里。过春节,他免不了要去慰问县里的头头脑脑,自然也不免被各方慰问,确实忙得很。你想啊,一乡之长,工作上千头万绪,各方面的关系错综复杂,上边一再强调“干好事儿、不出事儿”。什么事情不得靠你去谋划,去协调。确实太劳神费心,不比当副职时轻松。不过,当副职是给别人忙,当正职是给自己忙,心情是不一样的。自然,还有一种不一样,却不是忙出来的。他接触人的层次比过去更高,场面上也更大了,自己的档次自然越来越高。花篮一进他的办公室就感觉到了。办公室由一间改成三间,各种摆设也都上了档次。进了这屋就有了一种人上人的感觉。怪不得找他难,事儿做大了就是不一样了。花篮看到气宇轩昂的陈嘉仁,气就消了。她别别扭扭地坐在沙发上,受气儿的小媳妇般不言不语。
陈嘉仁歉意地说:忙死了。一天到晚,脚打屁股蛋儿,连睡觉都得睁着眼,也没顾上跟你亲热亲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