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感情生活残缺,我和钱二妮有了不正当的关系。那时,我已经在胡湾乡当书记了。大概是十二月份,县里组织颍水河清淤。因为大旱,河水几近干涸,大规模民工直赴颍水河。于是,颍水河两岸红旗飘飘,热火朝天。当时,我任“颍水河清淤工程胡湾乡指挥部”指挥长,住在工地。乡长在乡里负责筹集粮款,以保证河工上“粮草”丰沛。我知道这种工程绝对是要速战速决。乡与乡、村与村之间也都憋上一股劲儿,都想早日完工。反正就这么多工程,早干完早收工,况且,县里对乡、村还奖励。那时,县委书记刚上任,挖河是他点的头把火。他在动员会上信誓旦旦地说:我不是在挖河,而是挖干部。他的这把火烧得我热血沸腾,我一心只是想让他把我“挖”成副处。
工程开工之前我已经谋划好了,首先要搞好民工的伙食。民工是不怕掏力气,关键是得让他们自觉地掏力。我们比其他乡里伙食好,当然工程进度也快,当其他乡明白怎么回事儿时,我们已经遥遥领先了。可是就在我们胜利在望时,天气突变,下起来了小雪。工地上都是简易工棚,大家都没有带棉衣,大幅度降温使人无法忍受。加上雪天交通不便,物资供应不上。工地上饥寒交迫,进度明显减慢,有的乡镇甚至停了下来。当时县里的“工程总指挥”是张浩然。
独白五
我们都知道,像这种没名没利的苦活儿累活儿,一般都是张浩然干,还美其名曰能者多劳。其实,张浩然的人气也就是靠这点苦力撑着。这本来是“黑电话”的活儿,“黑电话”不知怎么就突然得了肾结石,疼得死去活来的,去省城住院了。几个自以为他铁杆的河工指挥长,得知他生病,白天不敢离开,只得连夜去省里看望他。由于深夜行车,其中一个连车带人翻到沟里,小腿骨折。工程关键时候,指挥长擅自离岗,即便摔断了腿也不敢言明真相,只好悄悄地打上石膏,又回到工地,谎称夜里查岗,跌进河里。张浩然心力交瘁,不辨真伪,竟然树为典型,一时传为笑谈。我怀疑他是故意的。
河工开拔的前一天上午,我打电话给“黑电话”,问工程分工的情况。他说去省里检查身体。晚上,我再打电话时,他已经住下了,说肾里有石头。于是,我也胜算一筹,赶在开工之前去探望他。我进入病房时,只见他红光满面,精神焕发,床头上还放了一摞书,不像生病的样子。我心里明白了传闻的真实性,几天前就听说要动县级班子了。正是关键时刻,他太需要生病了。机遇、人脉、钱财都需要省城里一间病房发酵。
我出病房时,“黑电话”叫住了我,问了河工筹备情况。我如实禀报。他教导我说:干工作第一是“巧”,第二是“会”,最后才是“实”。实必须在“巧”与“会”的基础上,不然就不叫实而叫傻。我由衷地敬佩,他对官场的研究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回去的路上,我正琢磨着“黑电话”的教诲时,张浩然打电话问我在哪儿,他要去看望工地上的民工。我告诉他在乡里商量工程,一小时后赶到。
按照张浩然的工作风格,这样的工程,他会提前研究天气情况。这次工程因为“黑电话”有病而临时受命的,根本来不及关注天气情况。因此,天气突变他也是始料不及。
交代材料五
张浩然召开各乡镇指挥长紧急会议,动情地说:大家一定要镇定,这正是考验我们的时候,在这恶劣的环境中,一定要把工程完成。你们都明白,如果这次不能完工,就永远是个半拉子工程,我们组织这样规模的民工不容易。拜托大家,一定要稳住民工。如果民工一动,我们就功亏一篑了。
如果在平时,几个“马屁精”一准信誓旦旦地表决心了。可是,望着外面刷刷的雪粒子,四处透风的工棚,到处瑟缩的民工,没有谁说一句话。会议结束,我就给乡长打电话,让他准备几箱烟、酒火速送来。我随即召开支书会,把东西发给他们,要他们一定要稳住人心。正开会时,张浩然来了。他热情洋溢地鼓励大家:工程完工受益最大是咱们,说到底咱是给自己干的,一定要有战天斗地的精神,坚决完工。散会后,他又对我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把工程完成。完成了,我给你请功,完不成我拿你是问。我当然知道“功”的分量,也知道“问”的分量。我更知道,他盯上我,是想让我带头完工。他清楚,只要有一个乡完工,其他的都会跟着完工。他确实是个有经验又有责任心的人。如果工程就此结束,也没有人会说什么,可他却要较着劲儿干完。
第二天一早,我把指挥部的喇叭打开,放着豫剧《朝阳沟》的选段,工地上又插上许多红旗,那气氛大有人定胜天的劲头。我下令支部书记每人喝半斤酒,跟我一起下到了冰冷的河里,开始挖泥。虽然那时演的是苦肉计,但还是被自己的壮举感动着,觉得自己是颍水河清淤工程的功臣,那些所谓的先进典型“挖出”的事迹也不过如此。那时候,已经有一些民工开始回家了。其他乡的一看我们工地上热火朝天的,不得不再紧急动员,组织民工上工。困难可想而知,大家都在骂我出风头、官迷心窍。
我坚持两天,工程完工时,昏倒在工地上。从医院回家,钱妮娃把她妹妹请来照顾我,钱二妮做了很多好吃的,给我补养身体。那时候钱二妮高中毕业没有再复读考大学,我也不想问她为什么?其实,我当时不过是寒气攻身,也没什么大病。钱银行得了中风,钱妮娃去照看老爹了。她怕我受委屈,才请钱二妮来的。也许钱妮娃明白可能要发生的事儿,这正是这个女人的高明之处。当年的钱二妮青春靓丽,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已经好久没有要过女人了,工作忙是主要的,更主要的是不到实在憋不住时,我是不回家的。当时,家里就我和钱二妮两个人,确实是放松了警惕,也是我道德修养不够,就跟钱二妮有了那种关系。当时觉得,她是我小姨子,她乐意我乐意,也无可厚非。其实,在那时候我已经堕落了。后来,我把她安排到学校教书。她对我很痴心,一直住在我们家,不想结婚,当时传言甚多。
我怕影响不好,托朋友给她介绍了一个教师。他们结婚后,我把那个教师调到乡教办室。最后,利用手中的权力提拔他为教办室主任。
钱二妮结婚后,和我一直有来往。在我心里,钱二妮还是小姨子,而不是我的女人。尽管她信誓旦旦地说一辈子都是我的人。鉴于这种复杂的关系,我帮她做过不少事儿。她晋职称、她丈夫的升迁、她丈夫弟弟的提拔,还帮她揽了一些小工程。后来,她自己做大了,也有打着我的旗号承包工程的,不过都是按程序走的。
传闻九
侯书文从头看一遍他的交代材料,检查是否有漏洞。他划掉一些觉得不合适的话,让人感觉更真实些。河工写得有些多,作为交代材料,只能把它作为他和钱二妮关系的铺垫,显然他认为那是他为政生涯的一个亮点。他又划掉一些有夸功之嫌的句子,试图写得谦卑一些。事实上,那次河工他荣立了县政府三等功,为他日后的提拔作了铺垫。让人费解的是,河工竣工不久,县级班子大调整,张浩然并没有被提拔,被提拔的是“黑电话”。官方的消息是,河工完成后,民工撤回时由于道路积雪,一辆拉民工的机动三轮车翻到路沟里,死了一人,伤了几个。民工因为补偿问题,找到了一个记者。记者把事儿捅到了上层,张浩然因此受到了处分,耽误了提拔。“黑电话”由副县长提拔为副书记,排名在张浩然之前。没办法,张浩然用心谋事,“黑电话”精心谋官。谋事儿者“有事儿”,谋官者有官,此乃天道吧。
侯书文觉得处分的事儿有些牵强,他从一件事儿里看到了蛛丝马迹。
他放下笔,理了理混乱的思绪。
独白六
那天,“黑电话”突然来到我家里,一眼看出了我跟钱二妮的关系。钱二妮倒完茶出去之后,他开玩笑说:你小子行啊,连小姨子都不放过。我当时就蒙了。他又笑着说:我要是窝边有这么鲜嫩的草,说不定也把不住劲儿。我说:刚到家。他说:回家才正常,不回家不正常。其实,我回家才不正常,不是钱二妮在,我是不回家的。
他说:让你小姨子去做手擀面吧,我今天就在这里吃饭,也沾点鲜味儿。我说:县长大人来了,吃手擀面太委屈您了,到乡里吃吧。他说:你就饶了我吧,天天喝得烂醉,胃都成了破筛子了。我让钱二妮捣了些蒜泥和莳萝,做了茄丁捞面。吃过饭,他说:你赶紧回去,计划生育要检查了。你要做好准备,绝对不能出事儿。我恐惧地说:谁能保证万无一失?再说了,不抽查吗,我已经许过愿了,黑猪白羊。
你是重点乡。“黑电话”说完就走了。
我哪敢怠慢,赶紧召开乡干部会议,把所有的人,包括大伙上的炊事员都动员起来了。那一夜,乡干部基本没有睡觉,因为当时无论是软件和硬件都达不到要求的标准,只能临时准备。第二天早上五点,五辆卡车装上所有的人员,在乡政府北门的十字路口集结待命。
我赶到抽签现场,还真是就“抽”到我们了。“黑电话”让我安排待命人员火速到位。之后,让我上了他的车。车子走到一个路口,我跟司机说:直行。他说:右转。我告诉他:那座危桥不能过大车。他说:谁说的。我说:我的一亩三分地,一年走三百八十回,还能不知道?他笑着说:聪明人也有犯傻的时候,拐弯。我说:那不是耽误事儿吗?他说:你投胎啊?慌恁狠。
我心里纳闷,平时会议他要求最严,谁晚一分钟就得坐迟到席。所以,他布置的工作都不敢怠慢。今天怎么了?
车很快到了桥头。他说:你下车看路,从桥的这头走到那一头,回来上他们大车,征求意见,是冒险过桥,还是绕路而行?从你下车就卡表,到你再回这车上要多长时间。我一头雾水地下了车。
果然,没人同意冒险抄近路。不出他所料,从我下车到车队调头重新开拔,正好是从我们乡北门十字路口到那个村的时间。我惊讶地看着他,他说:侯大书记,搞政治,钱和关系都重要,但是,最重要的是智慧与胆识。你没有超人的智慧和胆识就没有超人的地位。
等检查组到了那个村,所有的工作都已经做好。当然,检查十分顺利,送检查组出村时,“黑电话”还拍着我的肩膀说:侯大书记,好啊。回去我给你请功。可是,我还没进乡政府,就接到乡长的电话,说检查组在村外一所破“炕房”里,发现几个玩耍的孩子。我当时如五雷轰顶,回过神来就赶紧给“黑电话”打电话。他接到电话没吭声就挂了,片刻又打了回来。他说:准备一下,跟我到省里去。去省城的路上,他一直在打电话,终于打听到了检查组住的宾馆。可是,人家无论如何不肯见面。我们瑟缩在宾馆外的寒风里,贼似的盯着他们的车去什么地方。然后,尾随侦探他们居住何处。第二天晚上,终于在一幢公寓的门洞前见到了人家。“黑电话”差一点给人家磕头,才许进门。他说:书文书记在乡里干了那么长时间了,眼下正准备提拔,如果这次检查出了问题,他和我都得完。我们都是农民的后代,上扒八代都没有一个吃皇粮的,干到这份儿上不容易。您要是松一松手,我们这鲤鱼就跃龙门了。你要是不松手,我们就得粉身碎骨。基层工作简直就不是人干的活儿,上面骂,下面骂,中间也骂,好像我们是十恶不赦的坏蛋。其实,我们也想多做好事儿,多做善事儿,由得我们吗?计划生育要命的,统筹提留要钱的,夏粮征购要粮,挖沟修路要人。一会儿黄牌警告,一会儿一票否决。他掏出手帕去擦眼睛。
事情总算协调好了,出了人家的门他就说:侯书记啊侯书记,为了你我都给人家当孙子了,怎么犒劳我吧。他没说完,手机响了。他说:好吧。我正好在这里,一会儿给你打过去。接完电话,他对我说:安排个吃饭的地方,我有一个朋友。
我正感激涕零,不知道怎样报答他呢,听他这么说自然十分仗义地说:吃什么呢?我安排。他说:安排最高档的,咱装完孙子,也要装一回大爷。我说:我还真不太熟悉。他说:“国际酒店假日”吧。
也许人天生骨子里就有堕落的东西,不然就不会被逐出伊甸园。那次,我知道人原来还有这种活法儿。我们要了白俄女孩儿,那个只会说几个汉字的女孩儿,收起小费时还说了声谢谢。一个“谢”字,像哑炮撞进我心里,撞得我忐忑不安。我觉得这不是平常过的日子。我们就不是平常人,我只能这样释怀不安。后来习惯了这种消费,就觉得再平常不过了。
第二天,十一点多他们才起床。“黑电话”说他昨晚喝多了,问我,咋住这儿?我会心地说:喝得太多,回不去,就住下了。我去喊记者,咱们去吃饭吧。他惊讶地说:什么记者?我说:某某啊。他说:你认识他?我说:他昨天不是来看你了?就住你隔壁。哦,我咋想不起来?我喊来记者,他们还真像刚刚见面似的。我忽然茅塞顿开,我才是应该醉得不省人事的。可是,中午吃饭时,记者真的喝多了,大着舌头说:大哥,兄、兄弟的活做得还可以吧?单等你的好消息呢,到时候你得请大客。“黑电话”没有喝多,拍着他的肩膀说:当然。兄弟,有时候人得学会忘记,不然就太累了。他转脸对我说:人家可是名记,为宣传颍阳立下汗马功劳。书文,代表县委聊表谢意。于是,我给记者准备一箱茅台、一套西服。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事儿,得知“黑电话”提拔时,才回过神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