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压柳老歪后,土改就开始了。与土改同时开始的,还有月桂的小九九。
馍匠柳在世时,就讨厌月桂爱打小九九,不跟他们一心过日子。他活着时,月桂也是无论如何不敢提分家的事儿。其实,她早就跟倭瓜说了,并因此跟倭瓜经常夜战。他们每次夜里打架,我干娘都知道,她也劝过月桂。她待月桂亲姐妹似的,不让她干活,就是想维持这个家。老太太还在,现在就分家还太早。倭瓜也讨厌月桂的小算盘,他觉得一大家人一起过好,他们都是亲人,干啥非要分个七零八落。可是,月桂不这样想,她就觉得自己开小灶日子好,想吃啥做啥,处处自己当家。倭瓜会点木工活儿,做个桌子椅子,箍个水筲啥的,也能挣个活便钱,那日子还不是有滋有味的?再说了,那老太太也看不上月桂,没有好脸色给她。月桂爱占个小便宜,针头线脑儿都往她屋里拿,拿走就再也不出手了。手不干净也罢,她还懒得很。就说洗衣裳,一家人的衣裳都是我干娘一个人洗,连倭瓜的衣裳也让我干娘洗,更别说老太太的衣裳了。我干娘洗衣服时,还问月桂有要洗的衣裳没?月桂还真做得出来,除了自己的“骑马布子”不让我干娘洗外,其他的衣裳都交给我干娘洗。我干娘总是“嘿嘿”一笑说:好洗,一会儿就洗完。老太太自然看不下去,做人不兴这样。葫芦有时候也觉得月桂过分,就跟倭瓜说,让他说说月桂。只要葫芦一说,第二天倭瓜脸上保准有伤,后来,葫芦也不说了。老太太烦月桂也不是一条,除了拿东拿西、不洗衣裳外,还有在家里从不做饭。一大家子的饭,她连烧锅都不帮一把。虽说葫芦家里是老大,也不能啥事儿都让她一个人干吧?这做饭,冬天还好些,一到夏天,进灶屋时一身干,出来就是一身水。月桂只是摇着扇子坐在大槐树下乘凉。老太太实在看不下去,你又不是家里的婆婆,咋能那样端着?
那天,吃过饭,月桂一起身,老太太就开口了:吃着拿着,咱家还没有这样的规矩。月桂脸一红,就快速离开了。走到门口,老太太说:说你呢,老二家的。没吃饱啊?怀里还揣着馍。老太太是卖馍出身,筐里几个馍,她搭眼一瞅就清清楚楚;谁吃几个馍,她也清楚得很。
我干娘其实也知道得清清楚楚,每次月桂拿馍,她都提心吊胆,就跟自己偷的一样。她怕老太太发现了,闹得家里不和。她对月桂这种行为也很烦,可又不好说出来。她迁就月桂就是想一家人和和睦睦的。她不怕干活儿,干点活儿有啥啊,又累不死人。她只想,月桂毕竟进门晚,慢慢就好了,人家是外人,她是自家人,她做啥都是应该的。
如今出现了这个场面,她也没有想到。她起身说道:娘,俺多吃了一个,不碍月桂的事儿。月桂你先回屋吧。老太太发话了:你护着她干啥?她对你好,还是说你好话了?
说啥咋的,又沾不身上。
老太太泪眼婆娑地说:咱馍匠柳家咋娶了这样的媳妇啊?败家相。
我干娘劝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再说,人家不是外人嘛,您就多担待点,您就当这馍是俺吃了。
你吃了?俺知道,你根本就没有吃饱过,你是留给俺吃的。你看看她,咋就跟咱恁生分啊。进了门还不就是一家人了?咱没有亏待她。倭瓜就是窝囊,连自己媳妇都收拾不住。
倭瓜也为难,你不知道,每回都是夜里闹,一闹就是一夜,倭瓜白天还得干活。她闹的时间长了,倭瓜也没办法,免生气。
事发的第二天早上,倭瓜的脸上出现了鸡挠一样的伤痕。我干娘“嘿嘿”一笑说:你扒人家鸡窝了?倭瓜说:没有啊。
没有?鸡咋挠着你的脸啦?
倭瓜叹道:嫂子,分了吧,要上吊哩。摊上个这样的人,倒八辈子霉。
我干娘说:你跟俺娘说吧。月桂咋恁不省劲儿啊,放着好日子不过,非得分家。分了家她就能吃香的喝辣的?咱家好吃的除了咱娘还不都是紧着(先让)她啊。要分家,俺没有啥要求,只要咱娘。
倭瓜眼窝子湿漉漉的,这正是他为难的事儿。月桂死活不要老娘,倭瓜最后下了通牒:谁都有娘,轮着吃也得养活老娘。
月桂说:她眼里没有俺,俺就没有她这个娘。有俺没她,有她没俺,你看着办,反正俺不能看见她。倭瓜一巴掌扇过去,他便落下一脸的伤。听到我干娘这样说,他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了。他想:既是这样,先分了也好,好歹也能减轻点我干娘的负担。老娘的事儿,日后再慢慢地跟月桂商量。他愧疚地说:嫂子,你别跟月桂一般见识。
我干娘说:哪里话,一人一脾气。除了咱娘,其他的都由着月桂吧。
老太太听了二儿子的话,说:分吧。早分早安生。小锅子掂给她,看她还能发到哪里去。明儿,叫你大舅过来,分!
我干娘说:娘,别叫俺大舅了,他老人家都恁大年纪了,跑啥啊。咱自己的事儿好说,让月桂说,她说要啥就拿啥,反正咱也没有钱财,就是一些过活的家什,她要走了,咱再慢慢地添置。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令啊,你就是实诚。
娘,你放心吧,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哩,咋着也到不了外边去。要啥,由她吧,不然,倭瓜又得受气。
老太太说:你做主吧。
月桂拿走了锅碗瓢盆、粮食,家里的柜子、桌子、椅子。倭瓜说:桌子、椅子,俺慢慢做,别要了。
月桂说:分家就是分俺的,这个家里就俺是个外码。既然是分俺,就没你说的话。
老太太气得咬牙,脸色铁青。哪有这样倒打一耙的?分明是她自己嚷嚷要分家,还说是这一家人要分她。月桂并不在乎家人的脸色,只管一趟一趟地拿东西,连簸箩子、线蛋子都一扫而光。我干娘只是“嘿嘿”笑着说:别急慌,慢慢拿。
老太太恼怒地说:你是个死人啊,由着她拿?
我干娘说:她用得着就拿吧。
当月桂拿那只铜盆时,老太太说话了:这盆子是俺的嫁妆,不能拿。
该拿的东西都拿走了,接下来就说房子院子了。月桂说,既然分了,院墙就拉开。院墙从哪儿拉是个争议。月桂说,老娘的大衣柜她没要,大槐树得归她。其实,大槐树在院子中间。按理可以打在墙头里,将来两家分。
老太太看月桂拿了那么多的东西,就说:这树是你爷爷种的,咱家的镇宅树。俺还没有死,这里还有俺一份儿,树得在俺这边。月桂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她一个外人受人欺负。倭瓜抡起的胳膊被葫芦挡住了。葫芦说:咱娘说的也有理,要不就贴着大槐树打院墙,树还在咱娘这边,以后再说。
分家的当天,月桂的小锅子就“刺啦啦”地响了。我干娘说,倭瓜月桂这一分出去,她心里怪不得劲儿的,又给她家送去了几个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