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柳宏新的讲述,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我使劲儿地掐一下自己的大腿,还痛,说明我还活着。我干娘自然也活着,我原本是给她做“五七”的,车的后备厢里还有纸钱。
小郝说:我的娘啊,都成神话了。
柳宏新说:搞笑的还在后边。因为罗书记在戏台说的几句话,乡里正收集她的材料,树她为典型呢。
我愣住了,好像突然到了外星球,结结巴巴地说:树她的典型?树她啥啊?
罗书记说的那“三种精神”啊,不正是当下社会需要的吗?
“三种精神”?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不但如此,县四个班子都送来了花圈挽幛,铁锨一并送进老坟院。馍匠柳家的坟院里第一次有了如此奢华的东西。传说罗书记回去做个梦,梦见司令奶奶飞到天上了。乡里单书记也做了同样的梦,真是巧合。
不是巧合,是迎合。
所以,要树典型嘛。唱戏那天,你知道吧,乡里单书记快气死了。
为啥啊?
他们原来计划的路线是从赵庄新村到杨寨,然后绕过咱集后面那段赖路。那天,看完赵庄新村,乡里单书记让我的车子走前面,我就领着他们走那段赖路,让县里领导感受一下路况,我也好借机向他们提出修路的事儿。不然的话,我要是协调修路,得花多少钱啊!村里也没有钱,我不能自个儿掏腰包吧?就是我想掏,也掏不起啊。姜主任一下车就开始剋单书记了,说领的啥路啊?这点小事儿都办不好。昨天还给你交代要把路线看好,你咋看的啊?单书记目光转向我,两道寒光直射我的心脏。还是国强叔明白我的意思,他打着圆场说,这路早应该修修了,宏新就职时就计划好了,因为资金没有筹到位,搁下了。我就借机把我的设想汇报了,说如果那条路和赵庄新村的道路修通,柳家集规划的新区就可以开建了,开一条新街,筹建豫东最大的农产品集贸市场。然后,采取招商引资的方式,开发房地产,借鸡下蛋搞新农村建设。罗书记一听高兴了,当场就表扬我。他说,大学生就是不一样。又转脸对乡里书记说:我看比你们思路清楚多了。一说搞新农村建设,你们就要政策支持,要资金支持,叫苦连天,说现在条件还不成熟。你看看人家柳支书,要解放思想,开动脑筋。还是毛主席说得对,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乡里单书记的脸一阵白一阵红,见到我就变黑了。罗书记他们走后,单书记逮着我好剋了一顿。没有司令奶奶唱那一出戏,我的计划咋落实啊。
你小子可以啊,大学生就是不一样,我看那段路基已经打好了。
是啊,托司令奶奶的福啊。那天,乡里秘书来收集材料,我把她死而复生的故事一讲,他们都深感震惊,非要亲自看望司令奶奶。于是,他们买了一些礼品去看司令奶奶,临行时说有啥困难,只管说。司令奶奶就说,听说乡里弄了啥大耳朵羊,俺想养一只。收集材料的秘书一听哈哈大笑:老人家,没问题,那叫波尔山羊,咱们乡里刚刚引进过来的新品种。您这事儿啊,就包在我身上了。我也沾沾您的福气。
秘书回去跟单书记一汇报,单书记才长长地出了口气。他正担心柳铁锨去乡里闹事儿呢。姜主任让他密切注意柳家集的动向,他才派人去收集材料的,其实树典型是假,怕闹事儿才是真的。这下可好,他们都放心了。于是,单书记就去县里跟姜主任作了详细汇报。
当时,罗书记正去接一个台湾的客商来陈州考察呢。
那天一早,乡里单书记打来电话,问我:宏新,你集上有个叫柳德山的吗?
柳德山?没有啊?“德全学宏达”是我们柳姓的辈分,“德”字辈儿好像没人了。我爷爷不是“德”字辈儿的,因为他是逃荒来的外来户,集上的人都不叫他的大名。其实我爷爷完全可以靠在“德”字辈儿上,反正也没有人跟他论。他自觉低靠“全”字辈儿上也对,不然就成不了“全”字辈儿里的老大了。早先他给自己起了大名叫柳全成,也没人叫,恐怕知道的人也没几个。我爷爷当了支书,就不屑什么“德全学宏达”了,给我爹起名柳学成,意思是学着他就成,不想歪打正着,顺上了柳姓的辈分。柳——德——山?没听说谁叫柳德山。对,还有一个给老日牵过马患腿疾的老光棍,谁也不知道他多大了,他住在集外,是个五保户。不过,他好像叫柳德魁。还有一个焊茶壶的柳德冒,柳学仓他爷,早死了。你问这干啥?要不我问问我爷爷。
赶紧问。
我打电话给我爹,我爹又去找他爹,终于调查清楚了。柳德山,绰号柳老歪,解放时被镇压了。
单书记叫道:啊,被镇压了?坏了,坏了,咋跟人家交代啊。
我说:都几十年的老事儿了,跟谁交代啊?
单书记说:不是实行“三通”了嘛,咱们县里回来个大台商,市里副市长、市政府秘书长、市侨办主任都陪着呢。县委罗书记正在去市里接,刚刚打过来电话,说赶紧调查清楚有关情况,免得咱们被动,人家是回乡投资的。市里透出来信息,说台商说临行时,他爷爷一定要让他回老家看看,把老家的祠堂修起来。你赶紧把这事儿弄清楚。他说老家就是陈州县柳家集的,肯定就是你们那儿。
我又打电话给我爹。我爹说:柳老歪家过去有祠堂,新中国成立后当了村公所,后来改成大队部,就是现在的村室。他家的房产解放时都分了,集体只留一个马厩院子,后来成了牲口院,现在是汽车站了。他要是非建祠堂不可,除非把村室扒了给他建祠堂。
好,那就扒村室。
好个屁。你个败家子,你还是共产党的支部书记吗?我爹在电话里大骂。我说,这跟你没有关系。
咋没有关系?俺是一个党员。俺入党时你还在老子裤裆里。你把共产党的阵地拱手送给反动派。
我也恼了:你这是哪儿跟哪儿,你必须清楚,你不是跟你儿子说话,你是跟支部书记说话。我挂了电话。
我跟我爹经常吵架,还都是工作上的事儿。我爹老想干政,摆不正自己的位置。退就退了,还指手画脚的。论血脉,我是他儿;论组织,我是他的领导。我早就想开除他党籍了,思想跟不上形势,还摆老资格,我要不是他儿子,他敢吗?柳宏新愤愤不平地说。
小郝“哧哧”笑着说:你当啥书记,还是他儿,你是他儿是永恒的。你不当村支书就不是他的领导了,你是他的领导是暂时的。
一码是一码。柳宏新说。
我也觉得有意思,亲情在权力面前竟然如此脆弱。历史上出现过恁些弑亲宗,不都是为了争权。
柳宏新说,司令奶奶还真是福星。罗书记听说她死而复生时,他正陪着台商柳宏隆参观号称天下第一陵的“伏羲庙”。导游正在“统天殿”的“伏羲圣迹图”前,讲述伏羲氏的丰功伟绩:定姓氏,制嫁娶,兴民俗……柳宏隆听得如痴如醉,他满世界地跑,原来自己的根在这里。到了“万姓同根堂”,他又虔诚地寻找自己的祖宗。罗书记不好打扰他,暂时把这神奇的故事藏在心里,再滋养滋养,丰富丰富,待最佳时机再向柳宏隆隆重推出。
从伏羲庙出来,他们到了“中华独秀园”,从台湾回来的柳宏隆,惊叹“剪枝造型”的神工鬼斧,更没想到的是这剪枝师傅竟然是蒋家花园的花工,因故土难离,没有跟蒋中正去台湾,而把手艺留给了家乡。倘若他去了台湾,这公园便在台湾了。由于老先生的恋家情结,剪枝公园得以而成,号称“中华独秀园”。
从“中华独秀园”出来,他们来到了平粮台。罗书记说:这地下古城就是宛丘遗址。《诗经》中陈风十首,都是写陈州的。第一篇就是《宛丘》: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这首诗是说宛丘女巫美丽的舞姿,陈州的巫术也是有渊源的。平粮台是一座龙山文化古城,距今已有四千六百多年的历史,是我国目前发掘出土年代最早的一座古城遗址。这便是“太昊伏羲之墟”、“炎帝神农之都”。这里啊,到处都是宝贝,一片瓦砾都有几千年的历史,秦砖汉瓦到处都是。
中午他们就在龙湖鱼餐馆就餐,食材是龙湖里的湖鲜,摆出的“百鱼宴”全都是龙湖里活蹦乱跳的鲜鱼。浓的有:煎、炸、炒、炝、爆、炊;淡的有:氽、蒸、烫、涮、熘、滚;干的有:烧、烤、煸、焗、卤、酱;汤的有:煮、焖、炖、煲、煨、熬;土的有:烩、扣、焐、扒、糟、熏;洋的有:吉列、鱼生、刺身、串烧、铁板、桑拿。林林总总让柳宏隆目瞪口呆,他吃过五湖四海,还是龙湖的鱼味儿最鲜美。罗书记说:我们的祖先都在这里安居乐业,有诗《衡门》为证: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取妻,必宋之子?你看还是家乡好啊。
吃过龙湖的鱼,接下来就是泛舟龙湖之上。已经是深秋了,万亩龙湖由光鲜的少女,变成了成熟的少妇。荷叶的苍黄,带着金秋的厚重,孕育着来年的生机。芦苇和蒲草还像壮年的汉子,经受春、夏、秋的磨砺,透着苍劲和刚毅。罗书记说:柳先生,您要是早来一个月,我们这里正是“赏荷节”,万亩龙湖,白荷如粉雕玉琢,红荷如醉妃绯颜,湖水清澈如玉,芦苇碧绿挺拔,蒲草刚柔相济,汉唐仕女弹奏古筝琵琶,渔家姑娘争相小调对歌,竹排游船,龙舟画舫,那可谓是美不胜收。柳先生,您虽生在台湾宝岛,哪知家乡水美啊!
柳宏隆感慨道:我单知西湖美景甲天下,不知龙湖美景甲西湖啊。
更美的还不止是龙湖的景色啊,还有缠绵的爱情,陈风中的《泽陂》: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彼泽之陂,有蒲与。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美景、美人、美情!只是这男子太痴情了,这就有了一些凄美的感觉。你看,咱陈州人自古至今都是那么重感情。
陈州城四面环水,城在中央。虽没有南方水城的小桥流水软绵雅致,却完全是北方的粗犷大气,王者风范,她古老、神秘、美丽。台商柳宏隆不禁叹道:人祖圣地,福荫灵透啊。单这一湖圣水啊,便是这里人们永远的福祉,更何况还有人祖的神佑。于是,罗书记便讲述了司令奶奶的故事,为他奉上了一道家乡风味的“大餐”。罗书记说:这就是您老家柳家集的真人真事儿。
这柳宏隆原来准备修葺一下祠堂就回去。他已经在山东考察了一个方便面生产基地,回去之后就交董事会了。他回老家修祠堂也只是顺便。
他听了我干娘的故事,就改变了初衷,一心想回老家看看这位传奇的人物。他准备取消山东的投资意向,改为老家柳家集。
罗书记热情挽留,劝他在陈州县多待几天。那柳宏隆想既来之则安之,就在罗书记陪同下,看了陈州的名胜古迹,龙湖美景,还看了陈州的工业集聚区、农业特色种植园、黄花菜生产基地。罗书记说:黄花菜是陈州特产,味美物鲜,享誉全国。据记载,汉朝都种植几万亩了。
看完之后,柳宏隆更加坚定了信心,准备把厂子建到咱这里,投资筹建黄花菜加工厂,这样咱们的豫东大市场也有希望了。你看那路基已经垫好,就是为了迎接柳宏隆啊。
那你找你司令奶奶干啥?我这才想起,他去找我干娘的事儿。
嗨,真是。这柳宏隆不但在这里投资,还亲手题写了“福星高照”的匾额,送给司令奶奶呢。这柳宏隆在台湾书法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求他的字可不容易啊,他的字在市场上上万都不止。
更巧的是,你当这罗书记是谁?就是当年镇压柳老歪的罗政委、后来的陈州县委书记、“文革”中被打成了走资派、复出后任地委副书记的罗振轩的小儿子。曾经在咱张庄乡当过党委书记,真是山不转水转啊。
我们先一步到了我干娘家里,柳宏新挤进了院子,我在一旁看热闹。
终于,我干娘牵着她的波尔山羊回到家,向满院子的人“嘿嘿”一笑。罗书记、柳宏隆,以及随行的记者都迎了上去。于是,镁光闪烁,快门骤响。
柳铁锨赶紧接过我干娘手里的羊。两个抬着那块烫金“福星高照”匾额的人,一看我干娘进院,便把匾额递给了罗书记和柳宏隆。他们接过去,郑重地递给我干娘。我干娘拍了拍手,并不接匾,“嘿嘿”一笑说:俺要它干啥,烧锅都不好使。
柳铁锨只得放下羊,慌忙地接过匾额,放到了我干娘的柴火堆上。他“嘿嘿”傻笑着,也不知道说句感谢的话。柳宏新一看情况,连忙把他们领到村室,就是柳宏隆家过去的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