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干娘“五七”,我准备回去给她老人家上坟。我想过了恁长时间,大概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平息了。我干娘的死我难辞其咎,因为怕事儿,我没有把她老人家送到坟里。愧疚,会长在我的心里,让我有生之年不得安宁。如果“五七”再不回去给她老人家上坟,恐怕要遭天谴了。
那天,小郝早早地就来到我家,说要送我回家给我干娘上坟。
我说:你咋记住了?
咋记不住啊,是你娘也是俺娘啊,她老人家给俺也带来了福气啊。
我说:你给校长请假了吗?我主要是怕校长批评他,恐怕连我也脱不掉干系,说我坐小车还坐上瘾了。
小郝说:说了,校长对我客气着呢。再说,我马上就不归他管了。
你被开除了?
哥哥,你不会往好里想啊。
你不会当局长了吧?
再往高里想想。
老天爷啊,你当县长了?这也太快了吧?
跟县长差不多。
快别卖关子了。说说咋回事儿?
我调到县政府了。
分管啥啊?
分管县长的汽车,由伺候校长到伺候县长了。
那也不得了啊,连升几级!
常务,不是正县长。
那也中啊,“苟富贵,莫相忘”。到时候哥哥去县政府找你,你可别装着不认识啊。
看你说的,兄弟我是那种人吗?
你咋不吭不响地就调到县政府了?
姜主任,你知道吧,县委办公室的,跟我小舅子是铁哥儿们,他现在当常务副县长了。他从县委到了政府,就把司机给换了。你还不知道吧?咱校长马上也要调走了。因为你干娘唱戏,他被提拔为正科级,只是不是实职,到教育局当主任科员。教育局长去外县当副县长了,你知道谁当咱的校长吗?
谁啊?
柳部长。
哪个柳部长?
你们村里的柳国强啊!
他?副部长不是比校长级别高吗?他当校长是升了还是降了?
学校升格了,都是正科级,级别上不升不降,就是比原来实惠了。学校一年收入多少钱啊?几千万。虽然说名声上不好听,搁不住实惠啊,以后有了钱就能干事儿了,想当县长都有可能。你想啊,他一个副部长,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能到这个地方已经不错了。还不是托你干娘的福?
提起我干娘,我心里“咯噔”一下,半天没吭声,如果我干娘地下有知,她带出恁些事儿来,还会“嘿嘿”一笑吗?只可惜,我再也听不到她老人家那纯净的笑声了。
小郝见我不吭声,接着又说:柳校长已经跟我联系过了,说让我跟我小舅子联系一下,抽空要拜见他呢。我一直拖着,反正我该走了,找恁些闲事儿干啥啊?
嗨,小郝,你消息恁灵通啊,我看你能做组织部长了。
还不是俺小舅子罩着的。你不知道啊,那天你干娘唱戏,校长在那儿晃来晃去的,罗书记就问姜主任:那个戴眼镜的是谁啊?姜主任说:你知道上次在郑州请咱吃饭的海老板吗?书记说:哪个海老板啊?
就那个,胖得跟皮球似的,还拿了两盒十年的生普(普洱)。罗书记当然知道,他不但爱喝生普,而且还爱收藏佛像。十年的生普,味道刚刚好,更重要的是那茶叶盒里还有一个纯金的佛像,因为他老娘信佛。可是,人家是书记啊,不会喜形于色。他“哦”了一声,说明还记得有这回事儿。
姜主任想必也是受了校长之托,继续说:海老板那天说的那个校长就是他,咱不是准备给学校升格吗?他跟海老板可能有点亲戚,想顺着晋个格,这几年这个学校的升学率还可以,去年咱县里的高考状元就是他们学校的。
哦。他来干啥呢?
台上那个人,小郝学着姜主任的腔调说,然后转脸对我说:说你的。说完又转换成姜主任的腔调:台上那个人,是他学校的老师,唱戏的那个老太太是那个老师的老娘,他也是来给老人家祝寿的。校长很会来事儿,对下属也很关心。
哦,柳国强也是这村里的?罗书记又问。
姜主任说:是啊,这都是柳国强发现的典型啊。又转脸对罗书记后边的教育局长说:是吧,唐局长?唐局长也很重视精神文明建设啊,他们村剧团的戏衣都是教育局捐助的。
是的,是的,应该的,应该的。唐局长诺诺而言。
姜主任又对罗书记说:这个村的支书是个大学生,头脑很清楚,观念很超前。
罗书记说:是啊,基层需要这样的干部。我当年在张庄乡当党委书记时,一下子免了五个老支书,其中就有一个是柳家集的。考察柳家集的班子时,竟然推出了老支书的儿子。他们汇报时还有顾虑,说太年轻。我当时拍板,只要党员群众认可,就可以委以重任。封建社会举贤还不避亲呢,况且他被推荐出来跟他父亲也没有关系。后来实践证明,他工作非常出色,县里还在这儿开苹果树现场会。我走后,听说他出了点问题。
小郝感慨道:人家姜主任实在是个大好人啊,一有机会就跟人家进吉言。柳部长跟姜主任提议让你回去,姜主任就安排唐局长,唐局长就打电话给校长,校长才命令你的。不然,唐局长咋会知道你啊?
哎,你刚才说的海老板是哪方神圣啊?
哪方神圣也不是,是我小舅子。
唐局长跟你小舅子也铁得很吧?他当副县长是不是你小舅子替他找的人?我笑着说。
那当然,我小舅子给他在省里找的人。不然……小郝还没有说完,前面的乡村柏油路上,出现了“减速带”,是村民在穿村道路上自制的埂子。“减速带”前面五十米,还有两个限制货车的水泥墩子,也是这个村的村民自制的,怕大车轧坏路面。小郝赶紧踩刹车,车速骤降,我的头磕在了前面的玻璃上。当然,也磕回了小郝“不然”后面的话。我也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小郝岔开了话题,我想,他可能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我们一路聊着,我也算是长了见识。
有了上次的教训,我们这次回去绕过集市,走的是赵庄新村通往柳家集的那条路。嗨,接壤处,竟然已经打好了路基,看样子是真要修路了。这柳宏新还真是可以,竟然鼓捣成功了,看来豫东农贸大市场也有指望了。
正走着,小郝车子“吱哇”一下刹死了。我说:你咋了?
鬼,鬼,鬼。
我顺着他说的往前一看,魂飞天外。天啊,我干娘竟然在路边上坐着,聚精会神地用剪子剪草,她旁边还有一只大波尔山羊。
我的手握住小郝的手,两只冰凉的手不停地抖动。我说,别怕,咱是无神论者,往前走走,可能是别人。
小郝说:我不敢。你下去看看吧,说不定是你们集上的谁,这前前后后没有一个活人。
我说,就是鬼也不会大白天出现。要不,你摁一下喇叭。小郝说,我动不了了。我说,瞧你这点出息。我哆哆嗦嗦地摁喇叭,我干娘好像没有反应。再摁,她抬头笑笑,天啊,活脱脱的我干娘,还是像平时一样“嘿嘿”地一笑。她又低头剪草,我又摁喇叭,她的羊动了动。她伸手在羊身上摸了摸,然后,指指路,意思是恁宽的路你不走,摁喇叭干啥啊?
小郝说:赶紧愿吁愿吁(劝鬼的话)你干娘,让她走吧。我心脏马上就停跳了。
我不敢说,也不知道说啥,我和小郝就这样僵持着。我多么期望能有个人从天而降,大人小孩都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