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我们几个对钱,我干娘无语了,她也没有了主意。柳铁锨去找我的事儿,她并不知道,如果她知道了,她肯定大骂柳铁锨。而且,我就是回来也休想说动她。
铁锨哥找我时,我也很意外。那天,我刚刚下课,柳铁锨就在教研室门口等我。
柳铁锨从来没有到学校找过我,他找我送个学生什么的,都是去家里。这次直接到学校来,肯定是有急事儿。
看到我,他语无伦次地说:咱娘,嗨。
我吓了一跳,以为我干娘有病了,或者不行了。他说:咱到外面说吧。你这里人多,事儿乱。
正好是中午,我领他到了学校大门口外面一个小饭馆里。
他说:你得赶紧回去,咱娘让我给她买戏衣哩。
买戏衣干啥?
唱戏啊。
谁唱戏啊?
她啊。净想鲜点子。
她咋突然就想唱戏了?
柳铁锨说:那天,就在大坑沿上,树林子旁边,咱娘正在那儿洗衣裳。柳半仙正好走到那儿,他说,大娘,忙着啊?你咋还下河洗衣服啊,真扎实(老人身体好)。咱娘说:可不是啊,俺都八十四了,好着呢,你歇会儿再走吧。柳半仙就停下来了,诡秘地说,你可得注意点啊,你今年可有灾啊。咱娘说,啥灾啊?你今年是损头啊。你咋知道啊?柳半仙故意说,俺一看就知道了,俺是干啥的?咱集上的哪场事儿俺算得不准啊?柳学成家失火、柳学义有病、赵昙花死,俺都算出来了。咱娘一听就信了,就觉得这柳半仙还真神了,一眼就能看出她八十四。她当下就慌了,说,碍事儿不碍事儿啊?其实,过了八十三的生日,她就开始害怕。她嘴上说不怕,心里很害怕。你知道过去她从来不吃药,现在,有点头痛脑热的就找周舟。柳半仙蹲在她跟前继续说:说碍事儿也碍事儿,说不碍事儿也不碍事儿。不过,你得破破,一破灾气就跑远了,过了这个坎儿,能活到九十九。咱娘松了口气说,俺说啊,俺还小哩,福还没有享完,阎王爷不会要俺。那你说咋破啊?柳半仙说,简单得很,唱台大戏就中了,锣鼓家伙一响,灾气就跑远了。咱娘就相信了,她说,唱戏啊,也不值啥,唱就是了。咱娘端起盆子就上了岸,柳半仙还跟在后面,神秘地叮嘱道:哎,大娘,你可千万别忘了俺给你说的话。
我一听也觉得很玄,就问柳铁锨:柳半仙算得真准?
柳铁锨说:准个屁。年时个儿(去年)他儿子出车祸,他咋没有算出来?他专门哄骗老年人,撺掇着他们过生日唱戏。谁不知道他的侄女婿是剧团拉弦子的,他使的有介绍费。他知道老年人都怕那个“死”字,就单意(专门)往那儿上扯。过了几天,咱娘就去找我说唱戏的事儿。我以为她是说着玩儿的,谁知她当真了,天天跟我要戏衣。粪堆,你说,一套戏衣也值不了几个钱,她要是真唱戏啊,还不笑死人啊?咱就是给她请班子戏,也不能让她唱啊。
当时,我也犯愁了。是啊,我知道,以她老人家的脾气,肯定不会让花钱请人唱戏,她舍不得这样浪费。她要是说唱戏啊,那肯定要唱的。
你得拿个主意啊。她最听你的了,你赶紧回家劝劝她。
劝她?咋劝啊,她八十四了,正是损头,要是真有个好歹,咋办啊?
你是个读书人,也相信这个啊?
不是我相信,而是她相信。你知道,好多人不是病死的,而是吓死的。本来没有病,思想上一有病就完了。她要是真信就麻烦了。
反正不能让她唱戏,丢人现眼的。你说,我都娶了儿媳妇了,还能由她瞎折腾啊。
行,我跟你回去一趟吧,试试看。
咱俩不能一路,让她知道了,还不拼死我啊。
于是,我买了一些她爱吃的麻花、方便面、火腿肠之类的东西,回了柳家集。进了她的院子,她就“嘿嘿”地笑了。她说:俺估摸着,你该回来了。你回来了,俺正好给你商量商量唱戏的事儿。俺让你锨儿哥买戏衣,他到现在还没有买。他就是怕花钱,他还让俺出树,都是胡翠华的点子。俺有钱,不让他买了,俺把钱给你,你给俺买吧。
中,我给你买。你要啥样式的?
就跟“穆桂英”穿的一样,俺一辈子就喜欢那个穆桂英,陈社长还说俺像穆桂英哩。
我说:那得好多钱啊。要不让锨儿哥、大姐、抓钩还有英儿都对点,我也对点,就差不多了。
我干娘叹口气说:抓钩不在家,总不能因为俺过个生儿让他回来吧?柳英儿那一出子,咋对啊?让你对钱,俺心里也不得劲儿。其实你锨儿哥有钱,就是舍不得。你锨儿哥啥事儿都听胡翠华的,不当家。
要不这样,还有个好办法。不就是唱戏破破吗?锣鼓家伙响起来,很容易的,咱演场电影不一样?咱也唱《穆桂英挂帅》。或者,咱把电视机搬到街上去,买几板戏碟子,好好唱唱。
宏新说,戏台子都搭好了,俺不唱能中?
这回咱不唱了。你老人家要是想唱也中,咱在家里唱。今年过年的时候,我让您媳妇(我老婆)给你买个VCD,再买一些戏碟子,没人的时候,你自己在家里可劲儿唱。
还是俺粪堆有主意啊。中,俺不唱了,听你的。你锨儿哥是个闷葫芦,就知道跟俺淤别(闹别扭)。俺给宏新说说,让他把戏台子拆了。粪堆啊,咱柳家集盖了一个大戏园子啊,专门唱戏的。柳大牙说是他儿国强的钱,真的假的?
可能是他管这一块儿,国家拿的钱。
国家拿的钱,俺就想去试试新;要是柳大牙家的,俺就不去了。
园子盖好,以后啥时想去啥时去,那是专门给村民盖的,娱乐用的。
中,中,俺得去唱一回。
我说:娘,咱可是说好了,那天我回来,把碟子带回来。如果能请电影,就请电影,实在不行,就放碟子。
娘听你的。
我一个同学在文化局,我想和他说说,以送文化下乡的方式,让他张罗一场电影,应该不是大问题。因为没有事先和他联系,所以,我也没有敢和我干娘说定。
我从柳家集回来,直接去陈州县城找我那同学,他说,现在放映机早就不用了,零件都没有了。大城市倒是流行看电影,人家那是小型的豪华多功能放映厅,一张票几十块钱,那叫情趣。咱这里电影院都改成商场了。送电影下乡不过是个口号,别说不送,就是送,也没有多少人看。家家都有电视,谁还看这破玩意儿。
于是,我去了几个音像店,买了几碟子戏曲片。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给老太太回去过生日呢。谁知又出了这个事儿。
你说,我咋还能再把她说回来呢?就是能说回来,柳铁锨那边能同意?他还不恼死我啊!不过,柳铁锨好办,让柳宏新去做工作,就说是县委的意图。县里肯定还会有寿礼什么的,如果真是来那么多人,他们馍匠柳家也算是光宗耀祖了。馍匠柳家几辈子见过恁大的官?柳家集可曾来过这么多的大人物?除了那年镇压柳老歪时来了一个县武工队的政委,后来又来了当了县委书记的罗振轩,以后就再也没见过恁大的官。
关键是我一直找不到突破口,虽然话题已经扯到了唱戏上,可真要说再让她唱,我就难以启齿了。
我打开电视机,找到两个道(11)频道,正好上演着《穆桂英挂帅》。我干娘一下子就兴奋了。我突然也来了灵感,我说:娘,你看,你要是穿上戏装啊,还真能唱一出。
可不是啊,俺会唱啊。说着她就哼起来了。
我不失时机地说,既然娘这样喜欢唱,咱就唱一回吧。反正宏新也搭好戏台子了。先别拆,咱柳家集以后就组织个戏班子,那胡桂荣啊、柳全玉啊、俺娘,你们几个老人就唱着玩儿呗。听说胡桂荣还能唱铁梅的戏。
我干娘有些动心了。我接着说:我有个同学过去在县剧团,现在剧团解散了,她有好多戏衣没地儿放。前天碰上她,说起戏衣,她还让我拿回来给小孩子玩呢。我说不要,她就说准备扔了。你这一说戏衣我又想起来了,我看干脆我给她说说,给你们算了,扔也是扔了。
我干娘一听说戏衣要扔了,当下眼就亮了,说:中,中,你拿回来吧,俺唱一回。到时候,可别让人来看,俺唱得不好。
中,娘,俺明儿就把戏衣给你拿回来。你穿上先试试,唱一出看咋样。
中。
我给柳宏新递了个眼色,意思赶紧撤。
我们转身离开时,看到柴火垛上倚着一个人,正对着我们傻笑呢。我干娘说:花儿,来,奶奶这里有好吃的。说着进屋给她拿了一包方便面,又用纸包了一个卤鸡腿递给她。对她说:出去玩儿吧。
我说:这谁啊?恁眼熟。
柳宏新说:司令奶奶的兵,傻花。只有司令奶奶才能使唤她。
小郝说:大娘,你一个人还喂恁多东西。
不知道谁家的。猫狗一口,也是一条命啊,不能饿死它。
鸽子也是你喂的?
野的。
出了我干娘的大门口,碰见“精细人”端了一碗饺子送来。我跟她打招呼:嫂子来了。“精细人”一愣说:粪堆兄弟啊,你啥时回来的?
刚回来,看看俺娘。
哦,俺给大娘送碗饺子,她好吃,不好做。
我告诉柳宏新,你赶紧去置办戏衣,如果你没钱,就去乡里要,乡里没有,去县里要。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到时候,你一定注意别来太多的人,人一多,老太太说不唱就不唱了,老天爷也休想说动她。你戏衣一买好,就给她送来,就说是我让你捎回来的。
哎,哎,战胜叔,你可不能算完成任务,你得等这事儿结束才算完成任务。你后天还得回来了,万一她变卦,我可哭天无泪啊。救人要救活,帮人帮到底,这回就算你帮帮我好不好?也算你为柳家集作贡献了,我的计划全都在这里面搅着哩。后天,我一大早就去车接你。
好、好、好,就这样啊。我诺诺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