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新领着我们来到了我干娘家。到了大门口,小郝犹豫了一下说:我不进去了。我说,你这人,都到门口了还说这话。
司机小郝说:我害怕见你干娘。
我笑了:你也太矫情了,你以为我干娘是县长啊?
不是啊。你不知道,你干娘……
我干娘怎么了?
我怕她老人家骂我。
她骂你干啥?真是的。说着我把他推进了大门。
这院子里,拍天拍地的柴火,简直没有下脚的空儿。从大门口到堂屋门口只有窄窄的一条通道,两边堆满了玉米秸秆。堂屋门口有一小片空地,晒了一些红薯丁子、干菜叶子,还有一些破衣服、布片子什么的。
我们一进院,一群小鸟腾空而起,就这么一小块地方,也成了动物园了。三条狗啃着一块干馍,几只鸡在地上扒拉树叶子找食儿,一只猫舔着地上的一只破碗,鸽子在柴火垛上咕咕叫着。我干娘正拿着一个玉米棒子掰着子喂鸡。
柳宏新在前面走着,激动地对我干娘说:司令奶奶,战胜叔回来看你了。
我干娘扔下手里的玉米棒子说:谁啊?战胜是谁啊?
我忙说:娘,是我,粪堆。
哎呀,俺儿啊,你咋又回来了?你今儿回来弄啥了?后个儿(后天)才是正事儿啊。
我说:我不是不放心吗?回来看看。
嘿嘿,快,快,进屋坐。我干娘高兴地把我们让进屋里。这是典型的豫东民宅,三间瓦房,两堵隔山,隔山是竹子编的。两头房间里全部是树叶子,正当门儿,靠东墙铺着一张兜子床。床上也是一些花花绿绿的破衣服,床下面是一个方便面箱子。靠西墙是一张小桌子,还有两把小椅子。后墙边放着一个大方桌,桌子上是抓钩给她买的电视机。电视机的东面,挂着一个竹篮子,不知道里面放的是啥。我干娘热情地给我们让座。她用袖子擦了擦小椅子,把椅子挪到了我们跟前。望着这屋里满登登的树叶子、豆秸、花生秧子,小郝很纳闷,禁不住地说:恁多柴火啊。
我干娘这才看到了我身后的小郝,吃惊地说:哎,你咋来了?
小郝结结巴巴地说:大娘,我和史老师一起来看您的。祝您老人家生日快乐。
我跟我干娘介绍说:这是我们学校的司机小郝。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还死鸡(司机),还小好(小郝),孬人一个。
娘,你咋说这话啊?
好,好,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坐下吧,都坐下吧。人家说“不走的路还走三遭”呢,这回你可是来到俺家了。
你认识他啊?我不解地问。
他不是那个看大门的吗?那年俺去找你,就是他不让俺过,还推俺。俺啊,差点讹着他。我干娘笑道。
大娘,对不住,对不住。俺那时候真不知道你是史老师的娘啊。
不知不为错,也不赖你,哪儿还能没个规矩?
我这才明白,小郝为啥反复说怕我干娘。我倒是忘了,小郝因为和校长有点小亲戚,早就不看大门,当上了学校的小车司机。随着地位的“尊崇”,他那段看门的历史也就被人淡忘了。他当然领教过我干娘的厉害,所以不敢进我干娘家。他也太小看我干娘,我干娘要是跟他计较,她就不是我干娘了。
柳宏新说:司令奶奶,你这屋里得拾掇拾掇,这要是领导来了,看到的社会主义新农村都是这样,那咱柳家集可是出大名了。
拾掇了,你铁锨叔才拾掇的。
这还叫拾掇了?那没有拾掇是啥样子?
讲啥样子,自己过着舒心就中。俺一辈子就想过这日子啊,不愁吃,不愁喝,不愁穿,还有钱花,有戏听。还要啥啊?这日子,叫俺说,就是共产主义了。
小郝说:大娘还知道共产主义,不简单啊。
俺干共产主义的时候,还没有你呢。我干娘“嘿嘿”一笑。
小郝看我干娘对他很宽容,心里便十分感激。心想一个农村老太太,有了那样的过节(矛盾),还不把他骂得狗血喷头?没有想到还这么有肚量。于是,就没话找话说:大娘,你身体好着咧。
好啊,俺还种五亩地呢。
你还种地?你儿子呢,他不养活你啊?你一个人也没恁多的地啊?
俺才不叫儿养活哩,俺自己能养活自己。俺的地,二儿的地,还有俺侄子的二亩地。种俺侄子的地,一年一亩地给他二百斤麦子,赚个秋季收成。现在不交税了,还有补贴,种地赚钱啊。年轻人都走了,到外边赚大钱去了,俺在家里照样赚钱。阳会儿政策好,到处都有钱赚。
小郝惊讶地说:您恁大年纪了,还种恁些地啊?
你看俺身体好得很。说着,我干娘自己往地上一蹲。接着说道:你看俺就这样蹲着薅草,两只手把两边,一遍过去就恁宽,几亩地的活儿不算啥。说完,她由蹲变坐,随即又很轻松地站起来。然后又对小郝说:年轻人,你坐地上,看看不扶地能站起来不能?
小郝还真坐下去了,果然是一只手摁地,吭哧半天才站起来。因为使劲起身,他脸涨得通红,气喘吁吁地说:不扶地还真是站不起来,我算服您了,没有见过恁好的身体,八十多岁,该颐养天年了,她还种几亩地。
柳宏新说:她儿子早就不想让她种了,她偏要种。实在没有法儿才随她的意。
我心里一直揣摩着,咋张口跟她说正事。我已经说服她不唱了,咋说再让她唱?我可没有马大姐的说工啊(蔡明、郭达小品《马大姐外传》),不知道能不能说回来。
我正苦思冥想着说啥,只听柳宏新说:司令奶奶,你吃饭了吗?
做好了,还没有吃。
做啥饭啊,你不让让我们?
让你们,你们也吃不下去,你们都长着吃好的嘴。
柳宏新说:我得看看你做的啥好吃的。司令奶奶,你的锅呢?他和小郝去了她的灶屋。
我干娘跟在他们后面说:那不是锅吗?
柳宏新走进一看,笑了。这哪是锅台啊,就高出地面一点,她是在地上挖了一个坑,上面又垒了几层砖。砖上放了一口铁锅。厨房里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一个断了腿的案板,刀倒是明晃晃地发亮,其他的都是黑糊糊的。
柳宏新很好奇,掀开锅盖子看了看,铁锅里放了一个竹箅子,箅子上放着一个小南瓜纽子,一个黄瓷碗,碗里是白腻腻的大肉片子。
你就吃这饭啊,馍哩?
是啊,馍在这儿呢。说着她从兜里掏出一个干馍。
我估计这是柳桂儿送的。她说:你看,俺堂屋里挂一竹篮子麻花儿,还有方便面,都是好吃的,俺啥时想吃就吃。这生活还不好吗?现在,俺比谁的日子都强。
我干娘是最烦做饭的,我想这也是她不愿意和孩子们一起生活的原因之一。她觉得自己一人生活自由,想吃就做,不想吃就不点火了。她顶烦的就是蒸馍,柳抓钩继承了他们馍匠柳家的手艺,曾在北京卖手工馍,现在又转战到上海了。可是,我干娘倒是认死也不愿蒸馍。
大娘,你这院子里恁多柴火也烧不完啊,小郝跟在她后面,有点讨好地问。
这东西都扔了可惜,俺拉回来,谁家没柴火就拉去烧了。俺现在还能打能挑(身体好)的,就多拾点。老了,干不动了,俺闺女来伺候俺,也有柴火烧锅。
您连自己的后路都谋划好了。
俺不靠孩子养活俺,俺有钱。
我实在不能再等下去了,就说:娘,你这电视机还能看吧?
咋不能啊?抓钩给俺换了带彩的了。
小郝问:你能看懂啊?
咋看不懂哩,咱国家那几个大官俺都认识。
哈哈哈,大娘还真是时髦呢,连国家领导人你都认识。小郝惊奇地说。
俺看一个道的台(1频道),那几个人天天出来,俺就认识了。俺看得最多的是两个道(11频道),天天唱戏。他们天天唱,咋就不累得慌哩?
好不容易说到唱戏,我赶紧接上去说:娘,你也能唱一段啊。
俺瞎唱,唱不好。
那您生日咋办哩,不唱戏多松劲啊。再说,你不是八十四了吗?今年不唱,啥时候唱啊?要不,俺出钱给你请班子戏算了。
咋能让你出钱呢?
柳宏新到底年轻,有点把不住劲儿了。他说:您还是自己唱吧,县里领导都来哩。
我连忙给他递眼色,不让他说下去,如果说县里领导都来,她肯定不会唱。
我说:俺几个对钱吧,锨儿哥、抓钩、我、桂儿姐,咱人多,一个人也对不多钱。
我没有提柳英儿,柳英儿是我干娘的痛。自从她走后,再没有回过柳家集。对于我的提议,我干娘似乎有些动心了。柳宏新急得抓耳挠腮的,他最害怕我说对钱唱戏了,那样,和县里就没法儿交代了。
我心里也没有底儿,所以得绕远一点,有编故事的余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