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柳木幡子和老盆又出现了争执,“精细人”正在老盆上钻眼,听说要让石磙摔老盆,气得猛然用劲儿,“呼”的一下钻透气了,剪尖钻破了手指。她下意识地扔了老盆,好在磱石家院子里没有硬化,老盆转了几个圈儿扣下了。她不管老盆破否,站起身就蹿到了柳学习跟前,急红白赤地说:学习哥,这回不能让俺石磙扛柳木幡子摔老盆了,俺爹那时候就是石磙摔的。
柳学习说:你爹那时候你知道啊?你说不摔就不摔了?石磙是老大,摔八回还得是他,他如果不在了,就得你家的宏光摔。这就是长门的事儿,规矩在那儿搁着哩。
搁着不搁着,那时候说的有话,俺娘的事儿,俺不管了。现在让俺对钱不说,还让俺摔老盆,论的啥理啊?
磱石也火了:这儿哪有你说的话?
让俺对钱就得让俺说话,便宜都让你占完了,还不让俺说话,不凭良心。
说着说着,磱石的女人也搅进来了,俩女人便打在一起。
我干娘一看,拍手大笑说:打,打,狠打,打死一个跟你娘陪葬。随即又叫在灵棚下跪着的磱石和石磙的几个孩子,说:你们都来看看,看您娘多孝顺,以后您媳妇,都跟她们一样啊。
两个泼妇,一看各家的儿子们都来观战,立即就住了手,毕竟还顾及点脸面,正像我干娘说的,将来自己还有老的那天。
下葬那天一大早,先来的亲戚朋友就开始行礼了。然后,他们馍匠柳家的子孙行礼。行完礼,本家的男子在灵棚下跪棚,女人在棺材旁边哭灵。该行礼的都行完了,就等着月桂娘家人,原来计划的十二点以前行礼结束就出殡,眼看日头偏西,月桂的娘家人就在集后的大路上不肯进村。柳学习领着孝子去请,一连请了三回,他们不为所动。最后,还是柳学成出面,单独去做工作。一是柳学成毕竟是支书,他一出面就意味着官方参与了,官方一参与,他哥俩的脸也算丢尽了。二是领队的老表和柳学成是战友。他说:若不是看柳学成的面子,就是请八回也不能算完。他们弟兄俩对老人忒不是那个劲儿。柳学成说好之后,到了第四回,总算把月桂娘家的人请来了。
娘家人行完礼,就可以起棺了。起棺后,灵棚就拆掉了,在搭灵棚的四根柱子眼里,磱石的女人慌忙把预备好的酵子填进去。“精细人”心里好一阵难过,灵棚洞里填酵子,要发也是发磱石家。不过,她心里也打下了小九九。
到了坟院,“精细人”一边哭着,一边瞅着棺材下势,等棺材盖上盖棺席,开墓人开始封土时,“精细人”麻利地绾起头巾和麻绳,在坟头东南东北西北西南四角各抓了几把土,她看到胡翠华贴在磱石女人耳边说话时,就疯了一般往家跑。看到“精细人”跑了,磱石的女人这才迷瞪过来,慌忙把自己的头巾和麻绳绾起了,抓了几把新土,也往家跑。我们那儿风俗,儿媳妇要在父母坟头抓几把新土用衣服包回家,放自己家的门后,谁先到家谁先发。
我干娘埋了月桂之后,到街上买了一块牛肉、一兜子麻花,路过铁锨家门口,把儿子叫到她家里。
铁锨以为他娘找他有事儿,进门就说:娘,啥事儿啊?
吃吧,没事儿。
铁锨拿了一根麻花吃着,我干娘说:锨儿啊,咱集上跟俺一般大的还有几个啊?
没几个了。柳大成两口子、柳圈儿、柳大牙。
我干娘说:学成他娘一辈子没有干过重活儿,身体没有吃过遭,硬朗。不过,也出相了,头晃(帕金森病)得跟摇铃似的。
柳铁锨说:柳圈儿也快毕了,得了肺癌,晚期了。痛得天天打麻药,柳学习喊了半辈子“孝子跪”(主持丧葬用语),自己也快当孝子了。柳大牙现在倒是无牵无挂了,跟着他闺女在镇上住,听说身体也不太好,一身的病,糖尿病、心脏病、高血压,都是养出来的。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大牙没俺大,柳大成病秧子。还是数俺中,没一点病。
铁锨说:听说柳大傻的骨灰要运回来了。柳大傻的后老伴生的儿子回来找了柳学成,还开着小车,看起来像干大事儿的。柳学成领着他去市里找柳学仓,人家柳学仓现在是交通局副局长了,跟咱这县太爷一级。听说,柳学仓倒是没啥,就是他娘不同意。因为柳大傻的骨灰跟他后老伴掺在一起了,如果回来,将来学仓他娘的骨灰放哪儿?总不能放一起啊?总得有个大小先后啊,不管咋说,学仓他娘也是大婆。
柳大傻有信儿了?
还是他小儿子回来后才知道的。他带着公款出去没多长时间就进监狱了,出来后到襄樊做小生意。在那儿他谎称没有结婚,娶了老婆,有一儿一女。儿女倒是都有出息,仿大傻聪明。十年前,柳大傻就死了,死前才把自己的事儿和盘托出。他告诉儿子,死后一定要把他送回老家。他儿子当时没有回来认祖归宗,是怕他妈死后孤单,所以,他等母亲去世后,把两位老人的骨灰合在一起才回来的。
这死鬼终于回来了,没有死在监狱里。还是回家好啊,学仓他娘咋也得让他回来啊。还怨啥啊?人都死了,死了死了,一死百了。
柳铁锨说:柳大傻的小儿子原本是打算找柳大成的,还买了虫草、鹿茸,可能是柳大傻临终时交代的,柳大成有气管炎。结果没有想到柳家集改朝换代了。最后,柳学成还是把礼品送给了他爹柳大成。如果柳学成真说不下来,只好请柳大成。看来,说不好不算完。
我干娘突然泪流满面,边吃边抽噎着。柳铁锨吓了一大跳,娘儿俩正唠嗑,好好的咋就哭了?他见过他娘哭,那都是有来由的,不憋到十二个劲儿,她不会哭的。要哭也都是号啕大哭,这究竟是咋了?
柳铁锨慌忙放下手里的一块牛肉,拉着娘的胳膊说:娘,你咋了?冒不腆地哭啥啊?
我干娘不说话,仍旧是哭着吃着。柳铁锨不知就里只好陪着他娘哭。我干娘一看儿子哭,自己反“嘿嘿”一笑说:你哭啥啊?俺哭,俺喜欢啊,都死了,俺活着,锨儿啊,你跟财儿他娘说说,年纪不小了,别上恁些劲儿了,有空多去她娘家看看。俺啊,也不指望她咋孝顺,只要你们日子过得好就中了。活着多好啊。你看阳会儿这日子过的,种地不要钱,也不要粮,还给补助,哪朝哪代有过这事儿啊!不光这些,养个猪羊也给钱(生猪补贴),孩子上学也不要钱了,国家对咱恁好,上哪儿找啊。锨儿啊,记住娘的话,好好过日子。
铁锨哽咽地说:娘,俺知道。有空俺就来跟你喷空儿。财儿他娘你多担待点,她就那脾气,嘴赖没心眼儿,有啥就得说,说了就没事儿了。其实,她对您也没啥。铁锨心里揪得慌,站起来想回家。他想,回家后,跟胡翠华好好地说说,对老娘好点,老娘八十多岁了,还能活几年啊。
我干娘看铁锨站起来,就说:锨儿,娘还没跟你说完哩,你急慌恁狠干啥啊?锨儿啊,俺知道阳会儿的政策,谁也抗不过。俺要是死了啊,你也别吭声,偷偷地扒个坑埋了算了,就埋俺这院子里,没人知道。跟你妹妹说好,谁也别哭。死了再哭管啥用?俺的命好,你兄弟姊妹几个都孝顺,儿媳妇也都不赖。只一条俺不如意,就是火化。
铁锨眼泪就涌上来了。他说:娘,你好好的,说这事儿干啥,你还小着哩。
我干娘搌了搌眼说:人啊,早晚都得走这条道,俺不怕死。你看你婶子(月桂),走时还好好的肉身子,回来就剩一把灰。好好的人,死就死了,非要烧了弄啥。
娘,你别想恁些了。你身体好呢,听说咱这里有政策,活到一百岁就不火化了。你活一百岁没问题,就别担心了。
话是这样说的,俺啊,最怕变成一把灰。到时候,俺咋去找你爹、你奶奶啊?找不到他们,俺不就成了天不收地不留的野鬼了?
娘,你别怕,到时候咱不火化。
柳铁锨走后,我干娘继续吃着,吃一阵子,哭一阵子,整整吃了一夜,哭了一夜,第二天,一天都没有吃饭。
她究竟为啥哭,谁也说不清楚,是为月桂?为柳大傻?还是因为她自己?反正有一条,那就是月桂火化对她的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