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学习指挥人搭灵棚,现在灵棚的篷布、架子,还有挽联都是现成的,往地上一支就行了。按理说,灵棚应该搭在老大石磙的家里。为此,磱石的女人跟磱石还怄了一场气。原因是磱石住的是老宅子,月桂又住在磱石家里,也死在了磱石家里,死后尸体就停放在磱石家的堂屋里。磱石想如果灵棚搭在老大家里,“精细人”肯定不同意,为这事儿再闹起来,人家更戳他哥儿俩的脊梁骨。老大不讲脸,他得顾点外面。磱石的女人自然也不想让灵棚搭在她家里,就跟磱石吵,她说,老娘活着他不管,死了就应该搭在他家里,你揽恁宽弄啥?他不是他娘生的?是老木树杈上蹦下来的?磱石说:咱也有儿,也有老的时候。权当咱娘就这一个儿。磱石的女人自知磱石不会听她的,也只是说说痛快痛快嘴罢了。她见柳学习搭棚子,就跟柳学习摆理。柳学习自顾自地干着,不听不接她的话。
月桂葬在了馍匠柳的老坟院里,因为倭瓜在那里埋着。依照石磙的意思想让老娘拔新茔(新坟地),说老坟院的东南角被人家截住了风水,不能再进人了,老坟院风水好坏关联到后辈的人气。可是,拔新茔还得找先生看,需要费用不说,倭瓜和月桂还得分开埋。磱石不想在老娘死后再瞎折腾了,后辈人的事儿是自为的,跟老坟院啥干?老人活着不孝顺,死了弄金棺也白搭。他坚持老娘进老坟院。石磙自觉在老娘面前有愧,也不敢多说。最后,还是我干娘说了话,月桂才进了老坟院。
柳铁锨领着一班儿人去打墓,遭人阻拦。原因是分地时抓阄,馍匠柳家的坟院分到人家的地里,虽然当时除了三分地,可是眼下正是麦抽穗的时候,哭丧的、抬棺的一过,盘倒的可不止三分地,人家说不包赔产量不能埋人。其实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这家跟月桂的娘家有点偏亲戚。按说有点偏亲戚更好说,可是人家知道他弟兄俩对老娘不好,故意刁难,办丢人的。柳铁锨好说歹说,拿了二百块钱才让进地。
我干娘正给月桂装“钱库”,用她过去穿过的裤子,把剪好的纸钱装起来,下葬时再烧掉。她装完“钱库”,出来找磱石和石磙安排入殓的事儿。一出门,就听见院子里吵作一团。柳学习说:我不管了。没见过你弟兄俩这样儿的。都啥时候了,还吵。
我干娘出来,柳学习跟她说:婶子,这弟兄俩,真是“山里红子包粽子——少枣(少找)”。
我干娘说:吵啥哩?
柳磱石说:要不是他俺也进不了监狱。
柳石磙说:几百老辈子的事儿了,还提。还是怨你自己不会说话,那时候就是俺不当干部你照样进去。
柳学习说:停!乱扯个啥,还讲点脸不讲了?
他转脸对我干娘说:婶子,棺材的事儿。你说吧,要不要棺材?
磱石说:反正得火化,用砖头砌个墓算了。石磙说,得给老娘打副棺材,他是老大他做主。磱石说,这时候你是老大了,老娘活着时,你喂她一口水没有?你那时候咋不摆老大的架子?
柳学习说:媳妇的意见也不一致,“精细人”想用老宅子里那棵大桐树给二婶子(月桂)打棺材,磱石的女人说不中,要打棺材也得拿钱。
我干娘说:买棺材吧,买口好的,就剩一把灰了,再没有间大堂屋(棺材),这人活一辈子还有啥?
柳学习说:这殡葬改革改的啥?人烧了还得打烧的钱(火化费),费用不减少还增加。埋葬还得按老法子埋,还得有棺材,还得留坟头,地也没有节省,钱也没少花。还不如不火化呢。
芳芳说:赵庄有偷埋的,被人家举报又扒了出来。扒出来之后,民政所责令人家火化,人家不干。人家说,俺娘埋罢了,谁扒是谁家的娘。民政所没法儿,只好拉走烧了,烧完又拉回来埋到了原来的坟地里。
胡莎莎听芳芳这么说就接上去说:你胡咧咧啥,谁家还不要娘了?赶紧洗菜去吧。芳芳嘴硬道:一点也不胡咧咧,俺娘家那庄儿,俺能不知道?
胡莎莎笑道:啥事儿都是你娘那庄的,赵大海(赵庄的支书)知道你替他揽恁多的故事,还不给你颁发奖章?
好了,你们都该干啥干啥去,别在这里瞎搅和了。老婶子发话了,我把这青菜、鸡、鱼、肉、鸡蛋,还有调料、烟酒、馍,这些费用都算好了,加上棺材钱,你哥俩先一个人拿两千块,不够了再对。
柳学习把费用摊派好,就安排他们第二天一早去火葬场。因为二十三不能出门,只有二十二把人烧了。
火葬之前,必须先进装尸袋,进装尸袋就跟入殓一样了。不一样的是火葬之后的骨灰还得入殓一回。拉尸体的灵车来了之后,装尸袋才拿过来,我干娘就在月桂旁边等候装尸袋,她把石磙和磱石叫到月桂尸体旁,让铁锨跟柳学习去等候灵车。装尸袋打开时,我干娘叮嘱石磙要把他娘的噙口钱扯下来,蒙脸纸抓了。别让你娘托生个哑巴和瞎子。又对磱石说:你替你娘扯断绊脚锁,让你娘走好些。
到了火葬场,又出现了麻烦。火葬时得先办手续,办手续时工作人员要他们挑骨灰盒,说这费用里含有骨灰盒钱。磱石一听就火了,俺不要骨灰盒。你不要骨灰盒也是恁多钱,要好的还得加钱。磱石和他们争执不下,尸体在火葬场停着,进不了焚化炉,人家比他们来得晚的都结束了,他们还在等着。跟他们一起去的柳宏旗,一看事儿沉(严重),就给柳国强打电话,让他和民政局局长反映反映,人家不要骨灰盒,凭啥要打钱啊?
一会儿,柳国强打来了电话说:人家局长说了,其实骨灰盒是送的,不要也可以,就给减免二百块钱吧。人家民政局局长也是破例了,从来没有人在火葬费用上讨价还价的,言外之意这二百块钱还是他的面子。过了一会儿,民政局还送来了挽幛,落款是柳国强。那天,在场的人都知道柳国强在陈州县里了得。一个电话就是二百块钱,还让人家送了挽幛,这面子天大啊。其实,柳国强也无须再送挽幛了,他爹在家里已经随过礼了。但是,按官场的礼路,这也是正常的,反正也不是他个人掏腰包。
磱石用一块白布单子把他娘的骨灰兜回来,这时棺材也已经拉回来了,磱石就把提前准备好的黄布单子铺在棺材底上,把他娘的骨灰撒成个人形,然后盖上他娘穿过的衣服,最后才把白布单子搭上,这叫铺金盖银。这些程序走完,棺材才合上,打上楔子。
我干娘看着磱石撒他娘骨灰,顿时傻愣了。出门时还是个肉身子,回来就变成一把灰了,撒成人形还是灰啊。合上棺时,木匠推她一下说:婶子,安排她儿媳妇撒五谷吧。
我干娘迷瞪过来,“嘿嘿”一笑说:俺这是咋了?光犯迷瞪。于是,她叮嘱磱石的女人找些五谷和硬币,撒在棺材的天板上。“精细人”说:俺已经预备下了。她说着就从兜里掏出一把五谷和几个毛壳子(硬币),交给磱石的女人。磱石的女人老实,就按我干娘的嘱咐撒在棺材上,“精细人”连忙端起簸箕,掂着笤帚,顺势扫了下来,之后折了折全部都装起来了。我干娘看在眼里,出门时捣了捣磱石的女人,磱石的女人傻乎乎地不知道啥意思。我干娘对“精细人”说:别装完,给她留几个。“精细人”边掏边嘟噜道:恁好操心呢。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刁三分,傻三分,留下三分给儿孙。“精细人”马上闭上嘴了,我干娘戳着她的痛处了,她的二儿子虽说不傻,也实诚过度。
我干娘正等着“精细人”掏五谷,柳学习这边喊她:婶子,还没有准备柳木幡子和老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