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干娘把柳桂儿叫到跟前说:桂儿,俺给你说个事儿。你爹没了,你哥也不小了,该娶媳妇了。柳大牙的女人给他说了一家换亲的,说是让你嫁这家闺女的哥,他妹妹给你哥做媳妇。按说这事儿俺自个儿就能做主应下,人家催着见面,俺也同意了。你哥也见过那个闺女,模样还算周正。只是这家男的是个瘸子,从小落下的疾患(小儿麻痹症)。不过这孩子虽说有点瘸,人也不丑,会一手裁缝活,日子穷不了。
柳桂儿说:娘,俺一个全囫人,咋叫俺嫁个“裁坏”人,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咋恁偏心俺哥啊?咱家里的活儿都是我干的,推磨还挨磨棍啊?
我干娘说:你哥不是个小子吗?不是要续咱家的香火吗?再说了,是俺托人家说的,咋好再回(绝)了人家。
柳桂儿就开始哭。不吃不喝地哭,黑夜白天地哭。柳桂儿哭得我干娘心烦意乱,手足无措,顺手拿个笤帚打在她头上,骂道:哭,哭,哭个鬼啊,还没有送帖,你哭个啥?
柳桂儿哭了几天,我干娘就下决心回绝人家。是啊,手心手背都是肉,那柳桂儿,也没有上几天学,我干娘本来就觉得亏欠着她的。她就跟柳铁锨商量说:锨儿,咱再等等吧,看有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你看柳桂儿哭得要死要活的。柳铁锨一听也哭了,原本剃头就是个下九流的活儿,家里又穷,谁会看上他?好不容易找个换亲的家,柳桂儿又不同意。跟他一般大的差不多都结婚有孩子了。他也哭个不停。他咋恁倒霉啊,一辈子就是个光棍命啊?
柳铁锨一哭,我干娘就恼了:你一个男人家,哭个屁,不就是个媳妇吗?没个媳妇就死人了,咱是个全囫男人,还愁娶不上媳妇?只要人活着,啥都会有的。她顺手也给了柳铁锨一笤帚疙瘩,之后就出了家门。
天黑得瘆人,老天爷这回不帮她的忙了,没有一丝的光亮。夜,像黑锅灰一样糊住了她的双眼。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河沿,就在柳桂儿跟橘子赛跑摔得柳抓钩歪脖的地方停下来。
她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走下河坡,快到坡底时,脚下一滑,蹲坐在河滩里。她麻利站起,望着桐油般乌亮的河水,这河水的对过儿,就是他们馍匠柳家的老坟地。突然,她看到那里一闪一闪的鬼火,想着肯定是公公、婆婆、柳能得、葫芦、倭瓜,他们在给她打招呼。可是,这条河隔住了她。不过,过河很容易。如果过去,他们要是问她,孩子们咋样呢?她咋说哩,没法儿说啊。这条河啊,过去容易,回来就难了。算了,生也好,死也好,各是各的命。该死的捞不住,活着的也别慌着死。她转身又上了河堤,坐在河堤上号啕大哭,那哭声悲怆而干裂,像一把利剑直刺黑暗,坚硬的黑暗顿时被她的哭声抽取了筋骨,变软了。哭声也轻飘起了,缠绕在柳家集空旷的夜空里,久久没有散去。
她哭啊,哭啊,泪水浇灭了河对岸的鬼火。馍匠柳家的坟院,消弭在一片混沌里。只有那黑河的水,发出桐油样的幽亮。她觉得他们显灵了,不让她哭了,于是她就打住了。她擤了一把鼻涕,抹在鞋底上,起身走了。她往回走时,不知道是适应了黑暗,还是天色真的透亮了,终归是通路了。再往馍匠柳家坟院里看时,坟院里仍旧是一片模糊。我干娘回到家里,上床时她“嘿嘿”一笑,自言自语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先睡一觉再说。
第二天,我亲娘一大早就去了我干娘家,问她昨个儿听到啥动静没有。我干娘“嘿嘿”一笑说,俺睡得死,哪有啥动静啊。
全集的人都听见了,黑河滩里半夜有人哭呢。好像叫着葫芦。都说是你婆婆,怪瘆人的,你赶紧给她送点纸钱吧。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真是啊,八成是知道了大牙家里给锨儿说换亲的媒,她不同意,才喊葫芦哩。
她咋知道了?
神鬼啥不知道啊?
兴许是真的,赶紧辞了吧。
大牙家里催着见面、送帖呢。俺看还是先等等,不然以后咱集上的日子都过不安生。前进他娘,你说人能别过鬼吗?
那哪能啊。你赶紧去找大牙家的辞了。
中午吃饭时,我干娘就去了柳大牙的诊所。诊所的前面是代销点。柳大牙的女人见到了我干娘,问她干啥去。她说到代销点买点草纸,给锨儿他奶奶烧烧。
这晌不晌夜不夜的烧啥纸啊?
我干娘说:你夜里听到啥动静了没?
大牙的女人说:好像听到有人哭,对啊,是叫葫芦了。你“悠坠”了?真是你婆婆啊?你说啥?她真不同意铁锨的事儿?
是啊,俺这去给她送点钱,再跟她商量商量。
大牙的女人吓得直往后缩,嘴里说道:俺这就辞了人家,别再商量了。鬼都不愿意,还是算了吧。
于是,铁锨换亲闹鬼的事儿,全集都知道了。柳铁锨虽说对他娘的话半信半疑,但是回了媒人,他心里终归是不痛快。
他没事儿就早早地去了理发店,一个人生闷气。谁承想,胡树山急急忙忙地赶来,就出了那档子事儿。
胡桂荣来说媒,柳罗锅自然很高兴,诺诺应承,一定照办。胡桂荣走罢,柳罗锅就喜滋滋地去了我干娘家提亲。我干娘听罢,愣了半天,一句话都不说。柳罗锅说:锨儿他娘啊,你有意见啊?人家能看上咱锨儿啊,那是他的造化。你咋还挑三拣四啊?依俺看,是个闺女就中了。
我干娘掐了掐大腿说:老哥,你说的是真的?人家看上咱锨儿了?
可不是咋的?我都说几遍了,还以为你装聋作哑哩。
我干娘拢拢头发,一拍大腿,“嘿嘿”一笑说:俺那个亲娘啊,俺的命咋恁好哩。遇上了贵人了。于是喊柳桂儿,说:赶紧烧茶去,给你大爷打碗鸡蛋茶。
柳桂儿说:鸡蛋皮子也没有。夜个儿(昨天)一个鸡蛋才换了盐。俺上哪儿屙鸡蛋啊?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这闺女,咋恁半吊子(二百五)啊?你要能屙鸡蛋主贵了。赶紧去前进家借去啊。
柳桂儿嘟噜道:前儿才借人家俩鸡蛋换了个和面盆,还去借啊,要借你去。
我干娘说:俺去借,你烧锅去。
柳罗锅拉住她说:锨儿他娘,你只要说中就中了。俺是铁锨的师傅,不是外人。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中,不去了。你要是不捞俺,俺得让铁锨去你家借。
柳罗锅说:还是啊,俺给你家孩子说媒,还喝自己的鸡蛋茶,俺抽风啊。
我干娘说:老哥,你的情俺一家人都记住哩。这事儿啊,你做主了,就当铁锨是你儿。到你老辈之年,铁锨给你披麻戴孝送终。柳罗锅喜颠颠地走了。临出门时,我干娘说:老哥,俺明儿下塘里给你摸条大红鱼。
柳罗锅一下子站住了,回头对我干娘说:你要是敢下塘摸鱼,这媒俺就不说了。俺又没有说要吃鱼。真是,逼着俺犯错误。那年柳全玉挨斗,还不是因为下塘里摸了一条鱼啊?
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听罗锅一说,我干娘果真去了老坟院里送了纸钱,这回怕是老婆婆真显灵了。
柳罗锅这边说妥,就催着双方见面,等到柳铁锨跟女方一见面,才知道那女的竟然是胡翠华。柳铁锨觉得真是有缘,早年跟她爹贩烟,老胡待他如父子。胡翠华虽说长相一般,除了皮肤有些黑粗之外,五官还算端正,配柳铁锨绰绰有余。柳铁锨当然觉得高攀了,按他当时的家境,“打寡汉”(光棍)也不一定。所以,后来柳铁锨一直对胡翠华言听计从,遭到他娘的不满,大概由此而生。
原来,胡翠华经过了她爹“割脖子事件”后,相中了柳铁锨,觉得他憨厚实在,会手艺,家又住在集上,就把那意思透给了她姑姑胡桂荣。胡桂荣也正羡慕柳铁锨家的三间大堂屋,想把娘家侄女说给柳铁锨,这姑侄二人竟然不谋而合。胡桂荣觉得自己出面说媒不太合适,万一我干娘回绝了,面子上过不去。她知道柳罗锅跟胡树山的关系,才让柳罗锅从中撮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