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柳铁锨一开门,胡树山急急忙忙地赶来,进门就问:铁锨,你师傅呢?柳铁锨说:还没来。
还得多大会儿啊?
不知道。可能不来了,给人家说媒去了。
胡树山说:铁锨,你跟师傅学了这么长时间,今儿就给我试试活吧。俺村上有个送帖的事儿,要我去陪客呢,我就不等你师傅了。
胡树山是脸面胡子带襻(大胡子),他和柳铁锨的师傅柳罗锅是老好,他赶集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刮脸。他每次来都是柳罗锅亲自给他刮,刮得又净板又舒服。胡树山是个脸朝外的人,平时看柳罗锅不在,就找个借口走了,也不会让柳铁锨觉得是相不中他的手艺才走的。柳铁锨原先跟他一起贩过烟,关系也不一般,他就觉得老胡真行,为人处世通透。
这天合该出事儿,一是柳铁锨正生闷气,二是胡树山着急。
话说到这份儿上,铁锨没有办法,只好收拾家伙,把剃头刀子在篦刀布上搁劲儿篦着。老胡催得越紧,铁锨心里越慌。
老胡说:你得把皮扒紧了,才刮得净板,别害怕。
老胡越说别害怕,铁锨越紧张。他说:叔,我给你刮脖子的时候,你可千万别说话。
我知道,快点吧。
铁锨正刮着老胡的喉结处的几根毛,就听到门外喊:爹,爹。
老胡开始憋着,门外叫得急了,就应了一声。这一声应不当紧,他的喉结一动,柳铁锨的手一抖,刀下就流出了血。
老胡的闺女胡翠华听到她爹的应声,便进了门。一进门看到她爹脖子里鲜血直流,吓坏了,失声喊道:杀人了。老胡用手一摸喉咙,手上也沾满了鲜血。他也吓坏了,惊慌地说:咋回事儿啊?咋回事儿啊?
胡树山爷儿俩这一喏嚯(大声说话),便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柳铁锨吓得哭了起来,哆哆嗦嗦地说:叔,我不是故意的,我跟你去卫生所看看吧。
还不快点!围观的人说。
柳铁锨连忙搀着胡树山,胡树山用手捂着脖子跟柳铁锨一起去卫生所。胡翠华跌跌撞撞地在后面跟着,呜呜大哭。柳大牙连忙拿出酒精棉球,擦了擦伤口,说:老哥,没事儿。头上的血管丰富,破了点皮,我给你包一下就好了。铁锨这孩子没有经验,要是罗锅,就不让你来了,他那儿备的就有酒精棉,擦一下就好了。
待柳铁锨他们出了诊所,柳大牙的女人对柳大牙说:幸亏俺回了那家的亲事,不然要出人命了。这肯定是葫芦他娘搅和的。
柳大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哪儿跟哪儿啊?碍葫芦他娘啥事了,都死多少年了。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剃头伤个小口多正常啊。柳罗锅剃一辈子了,还免不了要伤人呢。
从柳大牙的诊所出来,柳铁锨还扶着老胡,不住地说:对不住了,叔,俺不是故意的。对不住了,叔,俺不是故意的。
胡翠华早已收住了眼泪,这时也把不住劲儿笑了:你要是故意的就是杀人犯了。
铁锨说:还杀人哩,杀鸡俺也不敢。
老胡说:没事儿了,铁锨,也怨俺,刮脖子时是不能说话的。你甭给你师傅说这事儿,说了他该怪你了。
铁锨说:怨俺的手艺不好,要是俺师傅就不会出这事儿了。
胡翠华说:怨俺,俺去代销点买条围巾,差两毛钱,找爹要钱哩,谁知道他正刮着脸呢。俺不叫他,他就不说话了,他要不说话就不会出事儿了。不怨俺怨谁?
铁锨说:还是怨俺笨。
怨俺。胡翠华说。
老胡笑着说:谁都不怨,合该出事儿。早上起来,俺右眼皮就跳了。
时隔不久,胡桂荣来理发店找柳罗锅,问柳铁锨换亲的事儿成了没有。柳罗锅惋惜地说:都是那死老婆子(铁锨奶奶)搞的鬼,都是死人了,还管阳间的事儿干啥呢。夜夜不停地叫唤,搅得一集人都不安生。铁锨他娘还能不回了人家啊?
该管的就得管。那柳桂儿不丑不傻的全囫人,咋也不能嫁个瘸子吧。罗锅,有个好事儿你愿意管吗?罗锅呵呵一笑,骚不啦唧地说:有好事儿你找我,不愿意是龟孙。你说咋个好吧。
胡桂荣笑骂道:死罗锅,啥话到你嘴里都臊气了。恁大年纪了,还恁大的骚劲儿啊?
俺还年轻着哩,不信试试家伙。
你多年轻了?都四十五了。
柳罗锅骂道:你个养汉精,你才四十五哩。
我们这里说男人四十五是骂人的,这源自包拯陈州放粮的故事。宋仁宗年间,陈州大旱三年,陈州百姓挣扎在死亡线上。朝中副宰相范仲淹召集大臣韩琦、吕夷简、柳衙内等人商议,派两名清廉官员到陈州去放粮救灾。柳衙内力荐自己的女婿杨金吾与儿子小衙内前往,并带着钦赐的紫金锤去整治“刁顽”的百姓。两人到陈州后,把国家调拨的米价抬高一倍,并在米里掺上沙土和秕糠,而且用小斗量米,伤天害理要发国难财。杨金吾二人贪污的事实传到京城,范仲淹等大臣决定派包待制包拯去陈州查办此案。包公在去陈州的路上遇到了妓女王粉莲,就扮了她的随从,替她牵着驴,混进陈州城。据说包公到陈州办案这一年正好是四十五岁。包公为了办案方便扮作妓女的跟班,穿着娼家的衣衫,戴着娼家的帽子。老百姓认为这样有污包大人的美名,便把四十五岁这年叫“骂年”。由此,这里的男人四十五岁不说四十五岁,说“骂年”,说四十五就是骂人的。县志里还记载着明万历年间的《四贤祠碑》碑文。四贤指的是做过淮阳太守的汲黯、做过陈州知州的范仲淹、北伐中原三次收复陈州的岳飞,另外一个就是包拯,这四人都对陈州的百姓有功德。其中说包拯的贡献就是根据圣旨开仓放粮,救活了陈州数万百姓。
陈州的文化底蕴丰厚,传说很多,礼仪烦琐。比如“说媒”不叫“说媒”,而叫“吃大鱼”。
那胡桂荣不是来和柳罗锅打情骂俏的,而是带着任务来的。
于是正言道:罗锅,别乱了,跟你说正事儿。让你“吃大鱼”哩,俺有个娘家侄女,跟铁锨一般大的,想嫁到咱集上。俺看跟铁锨挺合适的,你给说合说合,可别说是俺说的。
好啊。俺咋个谢你哩?
胡桂荣朝着罗锅的光头拍了一巴掌,笑骂道:怪光溜哩,小舅子,嘴巴干净点就行了。
柳罗锅摸摸火辣辣的光头骂道:你个养汉精,咋不摸下面啊。
胡桂荣已经走出了剃头铺,她来说媒也是有因由的。
那天,胡桂荣跟我亲娘一起放工,路过我家门口,看着对面明晃晃的三间大堂屋眼里直放光。她一直计划翻腾房子,到阳会儿也没有实现。她停下来,羡慕地看着我干娘的三间大堂屋问我亲娘:嫂子,这是锨儿他娘盖的?
可不是啊,俺让前进他爹帮帮她,她都不让,都是夜里垒的,还不耽误上工,咋就不知道累。
谁说不是啊,俺也是看她一个女人怪可怜的,就让俺家柳憋儿帮她拉坯,她也不让。这房子盖好了,铁锨有说媒的没有啊?
我亲娘说:听说柳大牙家里给他说了一个换亲的媒茬儿,还没有定下来。
啊,这明晃晃的大堂屋,还愁找不到媳妇儿?赶明儿俺给他瞅一个,铁锨这孩子长得也不丑,人也不憨不傻。
那就好。我亲娘说:他婶子,上家坐坐吧。
不了,改天吧,该回家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