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学成和柳铁锨是同岁,跟他们差不多大小的还有我哥史前进、柳大傻的儿子柳学仓、柳大牙的儿子柳国强、柳圈儿的儿子柳学习、民兵连长柳全智的女儿柳鲜花。这些人当中,柳学成跟柳铁锨的关系最好。虽说柳乔氏最看不起我干娘,当然也最看不起柳铁锨,但也把不住儿子柳学成跟柳铁锨的关系最好。柳葫芦死那年,柳铁锨已经十七岁,才上初中。柳学成和柳铁锨在学校也是有名的混混儿,吸烟、逃学、偷瓜、摸枣、粘知了、逮蛤蟆、喂蚰子、养麻雀,该会的都不会,不该会的都会了。当然,干得最欢的就是吸烟。说起吸烟,这俩人已经有些年头了,而且得从柳大成他们家全民皆烟说起。
柳大成烟瘾大,平时他抽喇叭筒,兜里也装着纸烟。他是大队支书,见了人家总得递根纸烟,递上喇叭筒太没份儿了。柳大成事务多经常不在家,柳乔氏在家里总是有些寂寞。她虽然跟了柳大成,成了柳家集的第一夫人,但是她绝非是那种低眉顺眼、恪守妇道、母仪全集的女人,这也佐证了有关她出身的种种传说。她看柳大成的纸烟在家里放着,就开始学着抽,抽着抽着就上了瘾。柳大成也很开明,抽就抽吧,自己抽不能不让人家抽。过去柳乔氏总是嫌柳大成身上有烟油子味,自从她抽上烟了,也就不说那话了。柳乔氏不抽则已,一抽比柳大成烟瘾还大。
柳学成他姐柳秀枝抽烟也是因为她娘柳乔氏抽烟。柳乔氏做饭时,都是柳秀枝烧锅。柳乔氏有时面条擀好烟瘾上来了,就会点上一根烟。烟没有抽完,锅里的水就开了。她赶紧把烟放在锅台上,去端面条往锅里下。柳乔氏在下面条时,柳秀枝好奇,就会拿起她娘没有抽完的烟抽上几口,时间一长,竟然也养成了烟瘾。
柳学成见家里人都抽烟,他也偷他爹的烟跟柳铁锨一起抽。有时候偷不到纸烟,就偷他爹的烟叶自己裹着抽。柳大牙的儿子柳国强学习好,柳圈儿的儿子柳学习有时候也跟着柳学成一起玩儿。不过,柳圈儿上过几年洋学堂,自认是个文化人,对儿子管教比较严,柳学习也不敢太过分。柳圈儿总是让儿子柳学习跟柳国强一起上学,不让他和柳学成搅在一起。
那天,柳圈儿碰上柳国强放学回家,问柳学习咋没有回来。柳国强说,没有见他,想想又说:放学时还看见他,可能跟学成下地逮蚂蚱去了,也不确定。
柳学习确实是跟柳学成一起逮蚂蚱了,逮了之后就在地里烧着吃。烧熟的蚂蚱那个香啊,就是神仙也禁不住那种诱惑,他们自然就忘了上学,一直到下午放学时才回家。柳圈儿听说他跟柳学成一起玩儿,中午又是烧蚂蚱,又是烧红薯,就把柳学习苦打一顿。柳学习经不住打,就把柳学成吸烟的事儿也抖搂出来了。不久,柳圈儿把柳学成抽烟的事儿说给了柳大成。柳大成只知道柳乔氏抽烟,还不知道闺女、儿子都抽上了。回到家里就把柳乔氏训斥一顿,柳学成放学回家自然免不了一顿毒打。我干娘知道柳铁锨抽烟,也没有动声。反正家里也没有钱给他抽烟,把他们养活大已经不容易了,哪还有心思管他抽烟不抽烟呢。
自从柳学成挨了打,抽烟的事儿收敛了许多,心里却记恨上了柳学习他爹柳圈儿。那天,正赶上星期天,柳学成跟柳铁锨看到柳圈儿从家里出来,就悄悄地跟在他身后。他俩料定柳圈儿去大队部开会。柳学成知道,柳圈儿开会积极,总是去得比较早,而且到了之后必定要去厕所解手,这基本是铁律。大队院里的厕所蹲坑在里面,粪池在外面。他们见柳圈儿进了厕所,就搬了两块大土坯,一起丢进粪池里。那粪池顿时屎尿四溅。柳圈儿拉的屎还没有掉进粪池,粪池就还了他一屁股屎尿。他没有屙完,提起裤子就跑出了厕所,边束腰边骂:哪个狗日的干的好事儿?他跑到院墙外的厕所后面,看看四下无人,又骂骂咧咧地回到院子里,还没有进院,就看到柳学成和柳铁锨迎面走来。柳学成看到柳圈儿迈着两条罗圈腿,猫一样地溜着墙根儿,飘飘地走来。由于屁股澎湿了,就比平时撅得更高。他俩相视一笑,迎面走过去。柳学成说:圈儿叔,开会了?从他身边经过时,故意抽了抽鼻子。又说,圈儿叔,你屙裤子了,咋恁臭啊?
谁知道哪赖种干的?
柳学成笑嘻嘻地说:你看你,都说你精,真精。你自己屙裤子了,还骂人家。人家也没有屙你身上,你骂人家干啥?柳铁锨接着说:你屙圈儿叔身上了?圈儿叔骂人家的,你吃啥热?柳圈儿看他俩一唱一和的,知道肯定是这两个坏小子干的事儿,也不好说明白,就这样打着哑谜骂了几句。柳圈儿是谁?精得跟兔子样。从此,关于柳学成的事儿他再也没向柳大成透过只言片语。柳学成他们也不带柳学习玩儿了。不过,柳学习学习还算可以,后来当了民办老师,再后来转了正。再后来……先不说了,回头再讲。
柳葫芦死后,柳铁锨就不想上学了。我干娘知道他不是上学的料,也不勉强,遂了他的意思。我干娘问他想做什么,他说,他想跟着胡老家的胡树山卖烟。胡树山就是那次葫芦死时,来柳家集报信的烟贩子。因为他家集上有亲戚,来来往往的都认识。
柳铁锨之所以想贩烟,是因为他烟瘾大,又没有钱买烟,也没有钱买烟叶。柳学成看柳铁锨不上学了,他也不想上了,跟柳大成商量,柳大成不同意。柳大成也是望子成龙,他看柳国强的成绩好,就训柳学成:你咋就赶不上柳国强?真是个没用的东西,那柳国强的爹也不过是个赤脚医生,他咋就比你强呢?柳乔氏在一旁接着说:柳大牙的女人缩(chú)倭瓜似的,她儿能有多能?不信俺儿就不胜他?柳大成“哼”了一声就走了,他讨厌柳乔氏处处逞能、处处逞强的脾性。有强有能还需逞出来?
柳大牙跟柳大成表面上平平和和,其实俩人也是互不甩乎。柳大牙以为柳大成再逞强,也不过是“南乡柳”,叫花子出身,就是当了支书总归还是柳家集以外的柳。柳大成自己没有融进柳姓辈分,给儿子取了“学”字辈的名字,取就取了,还带个“成”字名字,连“子为父讳”都不知道,没文化。柳大牙祖上就是先生,书香门第,骨子里自然瞧不起柳大成。他给儿子起名,就不按柳姓辈分的俗套,“国强”就是国家强大,一听就有气魄,有蕴意的。当然,柳大成也看不惯柳大牙那种自以为是的酸劲儿。好像他自己多能似的,处处觉得高人一等,再高还不是个赤脚医生?连穿鞋的都不得,指望啥傲哩?两家的女人,更是暗里较劲儿。但是,最让柳大成夫妇说不起话的就是儿子柳学成,人家柳国强回回得奖状,柳学成回回得告状。
自打柳大成训斥了柳学成之后,柳学成又凑合了一阵子,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
那天,柳学成从学校回来,跟柳大成说想去当兵。他也正好满十八了。柳大成原计划等他高中毕业,瞅机会推荐他上个大学,将来还有可能混个商品粮。罢,罢,罢,他算看透了,柳学成也不是块上学的料,就同意他当兵了。
柳学成得到他爹的应允,就去找柳铁锨,想鼓捣他和自己一起去当兵。那时候,柳铁锨烟也不卖了,正在家里闲着呢。柳学成在柳铁锨家门口吹了声口哨,柳铁锨就从屋里出来了。
他们俩来到了黑河桥上,柳学成说:铁锨,咱当兵去吧。给你娘说说,让她找找俺爹。铁锨说:你不知道俺娘的脾气,一辈子不求人。她才不管我的事儿,就想让我早点娶媳妇。她说男人一成家就有正性了。哎,学成,你说,我娘找你爹说管用吗?
中不中试试呗,我也不敢保证。我也是跟他磨了半天,他才答应,还不知道检查身体怎么样呢。你不是贩烟去了?说到烟,他们的烟瘾就上来了。可是,去哪儿弄烟啊?柳学成正跟他爹商量当兵的事儿,也不敢偷他爹的烟了。他娘的纸烟,一直烟不离身,身不离烟,换衣裳时,先把烟掏出来,他没有下手的机会。想来想去,他们来到学校,每人到教室拿一支粉笔出来。
天麻麻黑时,他们来到了牲口屋院前。这牲口屋院是原来柳老歪家的马厩,新中国成立后收回集体所有,还继续养牲口。离牲口院不远是大队部,大队部就是原来的村公所,很早以前是柳老歪家的祠堂,柳老歪被镇压时就收回来了。
牲口院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特别是晚上。吃过饭没事儿,大伙儿都到牲口屋里喷大空,侃大气。那里不但暖和,逢着炒精料时,还能摸把料豆嚼嚼。柳学成和柳铁锨经常偷抓料豆吃。这天,他们因为烟瘾发作,没有进院。站在大门不远处盯着来往的人。不一会儿,民兵连长柳全智来了,嘴上还一明一灭的,肯定抽着烟。柳学成捣了一下柳铁锨。
待柳全智走近,柳学成就走了过去,说:全智叔,借个火。柳全智说:学成啊,学会吸烟了,你们家里可是全民皆烟了。说着递烟过去。柳学成就拿出粉笔来,使劲地吸了一下柳全智的烟,把粉笔放在烟头上,做对火状。粉笔当然对不着,他又狠吸了几口才说:这烟潮,引不着。铁锨,你引吧。铁锨接着烟就猛吸了一口,才对着粉笔引火。引不着火,又吸了一口,复递给柳学成。柳学成又吸一口才递给了柳全智。柳全智接过烟,已经快吸完了,心疼地说:丈人家儿,啥球烟啊,把俺的烟吸完了还引不着。柳学成说,全智叔,你咋恁小气,对个火也骂人。柳全智气哼哼地走了。
柳全智走后,他俩笑了一阵子,说,再等个人吧。这边话音才落地,柳大牙从后边走过来了,他们又重演了一遍,算是过了一回烟瘾。过完瘾,柳铁锨就回家跟我干娘说当兵的事儿。
果然,我干娘说,找柳大成,她不去。她不去主要是不愿求人,当然还有些怕柳乔氏胡吣。她说:你不是跟柳学成好得穿一条裤子吗?让他给他爹说。柳铁锨说:他又不是大人,他爹能听他的?我干娘说:听不听只管说呗。
柳铁锨确实想去当兵,就自个儿去了柳学成家里。走到院子外,停下来对着院子吹了声口哨,柳学成就出来了。他见了柳铁锨说:你咋不让你娘来说?你一个小孩,他能听你的?柳铁锨说,俺娘不来,我去说说看吧。柳学成说:你去吧,正好俺爹在家。我得出去,不然,俺娘又该骂我了。柳铁锨进了柳大成的院子,见柳乔氏正纳鞋底子,他怯生生地说:大娘,柳书记在家吗?因为柳乔氏喜欢人家称呼柳大成官职。柳乔氏倒也没有说什么刻薄的话,只是问:找柳书记有事儿啊?有点事儿,他在家吗?柳大成在家,柳乔氏没有深问;倘若柳大成不在,她就当自己是书记了,一定会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说着,就起身跟柳铁锨一起进了屋,对柳大成说:铁锨找柳书记哩。
哦,说吧。柳铁锨看柳乔氏没有离开的意思,支支吾吾地不想说。他觉得如果柳乔氏不在,这事儿还有点希望,柳乔氏一掺和,就得搅黄。柳乔氏因为参政也没有少挨训,可是,她还是兴致不减。可见权力这东西,对谁都有魔力。
柳大成说:这孩子,跟你爹一样,说不囫囵一句话。说啊,啥事儿?
柳乔氏一旁撇嘴道:那,可像葫芦的儿。
柳铁锨就把意思说了。柳乔氏在一旁说:你爹那成分能中?柳大成说:这儿有你说的话吗?回头对铁锨说:你先回去吧,大队商量商量。今年想当兵的多,咱大队就一个名额。
柳铁锨回家就睡了,两天不吃不喝也不起床。我干娘不管也不问,她说:锅里下着你的米,你去捞。没有下你的米,捞也捞不到。头睡扁该没有还是没有。
我干娘虽然那样说,其实,她也是想让柳铁锨去当兵。当兵多光荣啊,馍匠柳家能出个军人,也是祖上的福荫。倭瓜死了,葫芦也死了,将来撑门势的也就是铁锨了。可是,就怕没有那福分啊。上工时,我干娘见到了柳大成,问起柳铁锨的事儿究竟咋样?柳铁锨已经睡两天了。
柳大成叹了一口气说:按说,也该让铁锨去。可是,葫芦虽是因公而死,但成分在那儿摆着。大队班子里也商量了,都说政审这关过不去。当着孩子的面,我不好说。我干娘愣愣看着柳大成的背影,骂了一声:龟孙。不知道是骂葫芦的,还是骂柳大成的,或者是骂柳铁锨的。柳大成其实也真想帮柳铁锨,如果不是柳学成也要当兵,那年当兵的就是柳铁锨了。不过,他说的也是实情,真让柳铁锨去当兵,政审时,他也没有把握能通过。这样想,他柳大成心里坦然多了。他是干部,得做到基本的公正,得有大胸怀。但是,他只是个支书,胸怀也只是支书的胸怀。
那年,柳学成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十分标致的小伙子,他身上综合了柳大成和柳乔氏身上的优点:俩大眼双眼皮,国字脸高鼻梁。换上军装后更加英俊威武,他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他在那块玻璃匾前照了又照,照完之后就出了门,想把自己喜悦的心情,让铁杆朋友柳铁锨分享分享。走过了小桥时,他停了下来,踌躇一会儿,又拐了回来,他怕柳铁锨受刺激。临走时,他想,无论如何也得跟柳铁锨告个别。一大早来到我干娘家时,却吃了闭门羹,柳铁锨一早就被我干娘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