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爹回来后,我干娘又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儿子柳抓钩,一个女儿柳英儿。我干娘因为崇拜穆桂英,两个女儿一个叫桂儿,一个叫英儿。添了两个孩子,虽说日子过得更紧巴了,总归一家人团圆了,我干娘仍旧领着妇女们干活,整天乐呵呵。
倭瓜下台后,柳大成也没有为难倭瓜,让他担任生产队长。毕竟还是一柳家,“南乡柳”的烙印,随着柳大成在柳家集的起起落落,早已被抹平了。但是,柳家集的人乃至公社干部,都喊他柳大成,没有一个喊他柳全成的,就是公社的干部花名册上,也是写着柳大成。而柳大成自己都羞于再提“柳全成”仨字,觉得还是柳大成更适合他。农民自有农民的胸怀,柳大成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如今他在台上,用起“前任”,威信自然也长了一层。想那倭瓜本该法办的,柳大成还能用他,他还不死命地拉套,还会有二心?其实倭瓜也是个实诚人,干活不惜力,这点上跟我干娘倒也相像,这也正是柳大成看好他的地方。
那年,陈州县响应毛主席“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的号召,规划了贯穿陈州南北的“小天河”。“小天河”的宏伟蓝图一绘,全县千军万马齐上阵,会战一个月,挖一条沙颍河到陈州县南关的“小天河”。引沙颍河水北上,灌溉沙颍河北至陈州县城南的农田。这“小天河”一贯通,几十万亩耕地就成了旱涝保收田。这确实是一项“利国利民”的宏大水利工程。宏图设想是空前绝后,日后的效益也是不可估量的。全县广大干群都被这一宏大的水利工程激动着。林县人民修建红旗渠,陈州人民开通“小天河”。
会战开始了,倭瓜、葫芦和我干娘都上了河工。葫芦和队里的男劳力一起挖土,当然,我干娘和我亲娘还是抬最大的筐。倭瓜和马车上的骡子一起驾辕子,从渠底往上拉土。柳家集是个较大的大队,柳大成又是个老支书,工作经验丰富,工程进度也快。工地上红旗招展,人欢马叫,如火如荼。干到酣处,民工都扒掉了小袄,有的还光着膀子。陈书记一看,好家伙,还是柳大成道行深啊,工程能干到这份儿上,确实不容易。正好县里罗书记来看河工。那罗书记就是当年陈州县武工队的政委罗振轩。新中国成立后,成立陈州专区,他是农工部长,不久就当上了陈州县委书记。他当武工队政委时,经常在柳家集一带剿匪,是有名的神枪手,镇压柳老歪就是他开的枪。这次下来视察工作,仍旧身挎盒子枪,威风不减当年。公社陈书记(陈社长升了书记)曾经给他当过通讯员。老首长来了,自然就领他到热闹之处。于是,他们便前往柳家集的工地。那时候,一个县里才一辆吉普车,县委书记来了,自然是坐吉普车,那“小天河”就靠近106国道,吉普车停在106国道边上。
倭瓜正和骡子一起在河坡跑上跑下,小棉袄也扒掉了,里面套着一件漏着胳膊肘的粗布马褂。他听说县委书记来了,也想替柳大成长长脸,就准备脱掉小马褂。他一只手拉着缰绳,一只手去解马褂上的扣子。马车正拉着满满的一车土往上坡走,倭瓜嘴里喊了一声“驾”,那骡子就拧着尾巴勾着前蹄往前拱。猛然间,一阵吉普车的喇叭声传到了工地,那骡子哪里听过吉普车的喇叭声啊,就是民工也没有听过。喇叭声凝固了工地上的动作,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儿,朝官路上看。于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说:小鳖车。柳大成就说:快干活儿,罗书记看咱们来了,大家都别停下。
骡子当然也停了一下,又一声喇叭响,骡子便惊了。它的两个前蹄同时腾空,这当儿,马车开始往下滑。倭瓜陡然迷瞪过来,知道坏事儿了。重车带着骡子和倭瓜滑到了河底,马车里的土也掀掉得差不多了。马车到了河底,再也不沿着河坡往上走,而是顺着河底狂奔。倭瓜紧拉缰绳,跟着马车飞跑。河底凸凹不平,倭瓜几次险些被甩掉,他紧紧地抱着车杆试图控制住马车,河底民工很多,如果控制不住后果不堪设想。马车翻过一个土岗,倭瓜终于被甩到了前头,马车和骡子便从他身上一踏而过。
葫芦眼睁睁地看着倭瓜像空中飞人一样飞走了,待他跑到跟前,倭瓜已经血肉模糊。刚下吉普车的罗书记,迅速指示,用自己的吉普车把倭瓜送到公社卫生院。到了卫生院,倭瓜就说了一句话:哥,俺坐过小鳖车了,县委书记的。
倭瓜死了,他成了罗书记亲自树立的“舍己救人”的典型。
柳大成处理完倭瓜的事儿,继续指挥河工。一个月后,“小天河”终于完工了,柳大成才把队伍撤回柳家集。“小天河”由于上马前没有勘测准确,陈州县南低北高,“南水北调”不成功,只好废弃。
倭瓜死后,柳大成觉得很内疚,加上他是全县的典型,对月桂一家很关照。这大概就是继柳乔氏之后,集上长舌妇编派月桂的根由了。究竟是真是假,谁也说不清。反正柳家集人多姓杂,像这样的传说太多,无从考究。
月桂家的两个儿子,柳石磙和柳磱石也都十好几了,上学的学费都由大队里出。月桂一改过去的脾气,不再动不动就嗷天扯地的。葫芦也经常帮她家里干些重活儿。我干娘对月桂更好了,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端去让月桂母子先尝。葫芦更加沉默寡言,十分钟就“唉”叹一声。我干娘劝他,你叹气能把倭瓜叹活啊?人该咋死是一定的。人管不了自己的死活,死就死了,活着总得好好地过。你活一天就是赚的,心里要知足。你看看俺,要是那时候死了,骨头早就沤糟了。从那时算起,俺不都是赚的吗?倭瓜死了,你没死,那是老天爷不让你死,你还叹啥气哩。
葫芦说:不叹气了。接着又叹了一口气。我干娘也随着叹了口气。叹完气,我干娘“嘿嘿”一笑:你都传染给俺了。俺煮的饺子给月桂端一碗,让孩子们吃吧。
你哪来的饺子啊?
我干娘从屋里端出一碗黑糊糊的面疙瘩,递给了葫芦。葫芦说:这是啥饺子啊?
原来,我干娘不知道在哪儿弄了一把韭菜,家里只有红薯片面,她也是想不起来咋吃,不知为啥就想起了那年大伙分的素饺子了。于是,她就把韭菜切了,由于红薯片面擀不成面片,她就抓一把干面,把洗好、切好的湿韭菜放在手里使劲一握,那韭菜上就粘了一层面,所谓的饺子就成了。但是,下锅时须得是即握即下,不然就粘在一起了。这种“司令饺子”曾风靡了整个柳家集。如果哪家孩子说他上午吃了“司令饺子”,那一定是这种面疙瘩。我亲娘得了我干娘的“真传”,“司令饺子”做得非常地道。我现在还馋这东西。可惜,这种“司令饺子”差不多失传了,不是没有红薯面,不是没有韭菜,反正就是吃不出那种味道了。
吃“司令饺子”的第二天,柳大成来到葫芦家。他跟葫芦的恩怨早已了结了。葫芦自从劳改场回来,已经变得几乎没有什么脾性了,对谁都是和和气气。
柳大成披着四个兜,嘴上叼着喇叭筒,进了葫芦家院里,“哼”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葫芦正在捶布石上退铁锨头,放下手里的铁锨说:支书来了。
柳大成一家都是大烟瘾,只是柳乔氏抽的是八分钱一盒“白鹅”烟,就连儿子柳学成、闺女柳秀枝,都抽上了洋烟。刘大成嫌洋烟没劲,爱抽自制的喇叭筒。葫芦不抽烟,但是,葫芦家里放的有盒纸烟,专门是撑门头(面)用的。他看柳大成来了,赶紧唤我干娘:锨儿他娘,支书来了,快把洋烟拿来,还有洋火。
柳大成说,有火。柳大成是顶级烟民,抽烟基本是一根接一根的,他兜里装着洋火。他接过洋烟说:葫芦,派你个活儿,你去城里拉尿肥吧。套上那匹枣红马,有补助,反正也累不着,派你去我放心。
葫芦是派公差的最佳人选,从劳改场回来后,加上经历了柳大傻的事,葫芦完全变了一个人,干啥事儿都是小心翼翼的,不会出啥差错。
葫芦原本不想去,倭瓜出事儿后,他最憷的就是马车。虽然那个大青骡子早已处理了,但是,他看到马车还是心有余悸。可是,柳大成是政府啊,他得听他的。我干娘也在一旁撺掇着他说:中,来回坐马车多得劲儿(舒服)啊。
柳大成抽完了那根纸烟就走了。他知道柳司令决不会再给他拿第二根烟。那盒烟,还是倭瓜事儿上剩下的,除了散了的那几根,其他的基本是柳大成的专利,每次能吸一根,他也就满意了。能抽上柳司令的烟,还不就是因为他是柳家集的“党”啊。
柳葫芦心里一紧一紧的,总觉得有什么事儿要发生。他磨磨蹭蹭地在家里翻东找西,我干娘看了“嘿嘿”一笑说:又不是让你出远门,你翻腾啥啊?
他说:我心里咋不定由啊?
你啊,生就的穷命头,进了城还不是要喝羊肉汤、吃烧饼啊,有啥不定由的?人家想去还不得去哩,赶紧去吧,晚了回来摸黑。
葫芦出了门,他觉得这次真要出事儿,也不会是小事儿。他也不知道为啥,那几次出事儿都有些预兆。那次法办他,也是几天前就心里发慌,好端端地把灯盏子给打碎了,洋油洒了一床。倭瓜出事也是,夜里做了一个梦,倭瓜去找娘了,他离得远远地就看见他们在一起说话,好像在商量翻腾房子的事儿。醒来之后,他就觉得不对劲儿,心想,倭瓜也给他透过要翻腾房子,想把房顶上的草揭掉一些,换上瓦金边,当时觉得是凑巧了,没有多想。结果却出了那么大的事儿。所有这些事儿,都是过后才把前后的因由串联清楚的。
葫芦迷迷瞪瞪地去牲口院里套车。套好马车,就去敞棚下面拉装大粪的铁皮桶,桶上搠着一把扬杈,他把扬杈挪到后墙上,正撅着屁股推粪桶,身后传来了“哗啦”的响声。他打了一个激灵,转身一看,提灯的玻璃罩给打碎了。他稀罕了,那扬杈明明搠在后墙上,咋就歪了,竟然又打在了提灯上?
葫芦心想,这下可破了。灯罩烂了也算是出了事儿了。
葫芦去了两天,没有回来,我干娘也着急,就去柳大成家里问他咋回事儿。柳大成说,他一个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他们正说着,柳家集南边胡老家的胡树山急急忙忙地赶来了,说葫芦出事儿了。胡树山说,他经常赶柳家集,认识葫芦。他说,他进城回来,看到一匹枣红马拉了一车粪站在路边,没有看到赶车的人,觉得奇怪,四下一看,发现官路沟里有个人趴在地上。他喊了两声没有应声,就下到沟底,一看不要紧,吓了一大跳,人已经硬了。我干娘顿时傻了,说:咋回事儿啊?他一看我干娘也在,以为他们知道了消息,说,赶紧把人弄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