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娘家和我家隔了一条路,对面住着。我亲娘比我干娘小几岁,我家里爷爷奶奶去世得早,我亲娘过门后爱去我干娘家串门,借东还西的,两家关系处得很好。大跃进时,我亲娘和干娘都是妇女突击队队员,一起抬大筐让她们产生了阶级感情,结下了革命友谊。我干娘之所以成了我干娘,还有我亲娘给她打的那碗鸡蛋茶,尽管只有两个鸡蛋,可那是我们一家人一个月的食盐啊。两个鸡蛋让我干娘记了一辈子。
后来,我干娘用五个鸡蛋换了我的命。
葫芦回来后,我干娘又有了孩子。生我那年,我干娘第五个孩子正好得四六疯死了。我亲娘奶水不够,我就常吃我干娘的奶。
三岁那年我得了“嗜异癖”。这是个很怪异的病,就是爱吃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当时就爱啃烧火棍。什么饭都不想吃,只对烧得黑糊糊的火棍头情有独钟。只要没有人看见,我就抱着火棍头啃得津津有味。
啃完我家里的火棍头,就去我干娘家里啃她家的火棍头。我这一嗜好如果不是被柳桂儿发现,说不定还保留到今天。
那天,柳桂儿从官路沟里拾叶子回来,去灶屋里拿一块蒸红薯吃。一进灶屋就喊了起来,哎呀,你这小粪堆儿,吓死俺了,你弄啥了?
我站起来,手里还拿着火棍,嘴上黑糊糊的。我不为她动,可能觉得她不够危险吧,就继续啃着。她一看我啃火棍头,就从我手里夺过来扔了。她说:这小孩咋吃这啊,吃了这还能活人?
我看她扔了我的火棍头就哭了。她把我抱回我家,交给了我哥前进。我哥就把我的嗜好给我亲娘说了。
至此,我就找不到烧火棍头了。开始不想吃饭,而后出现了间歇热。不久,便瘦得脱了人形,眼看就养不活了。
一看这情景,我干娘比我亲娘还着急。那天,我干娘拿了一个黄瓷碗和一双筷子进了我家。一进门就说:前进他爹啊,你说你啊,姓啥不好,咋偏偏姓“死”(史)?把我爹说得一愣一愣的。我爹说:看你说的,俺祖祖辈辈都这姓,到了俺这还能改啊?姓啥还能由着自个儿啊?
这个姓不好,孩子都养成啥了。俺思量着,让孩子跳个门槛,姓俺家的柳吧。柳(留)住了就好了。
其实,前街上的柳半仙早就跟我亲娘说过,让我跳个门槛(认干娘)。我亲娘一时还没想好人选。这种干亲家,须得是关系好的,人品也好的。还得是姓赵(罩着)啊、柳(留着)啊。我干娘人心眼不错,就是脾气跟人家不一样。我亲娘还在犹豫着,她就把东西买回来了。
她把黄瓷碗和那双拴了红线的筷子递给我亲娘,就去抱我,一边抱着一边说:你看看,前进他娘,这孩子瘦成一把干柴了。这孩子啊,就是跟俺有缘分,一看就是俺孩儿。说不定,这一跳门槛就好了。唉,前进他娘,俺听说柳大牙有个老表,是王集的,专治这种小孩杂症,要不咱找他看看?
就这样,我干娘认了我,而不是我认了我干娘。
我亲娘也听说王集有个看小孩疑难杂症的先生,正犹豫着是不是该去瞧瞧。去瞧病咋也得花点钱吧。那时候,人有病都是熬着,哪有看医生的?我干娘有病从来不去医院。但是,她却积极撺掇我亲娘去给我看病。她说:这碗已送,粪堆也就是俺儿了,看病这事儿俺当家。
第二天一早,我干娘用驴皮手巾(土布机织的妇女顶头用的)兜了五个鸡蛋到我家,要和我亲娘一起带我到十里外的王集看病。那时候的五个鸡蛋,顶多少钱啊,相当于现在的几百块钱。我亲娘问她兜鸡蛋干啥,她说:拜佛还得上香哩,咱给粪堆看病不得给人家拿点啥?我亲娘说:俺腰里装有一块钱。年下(春节期间)卖猪时留下的,本来是给前进留的学费,算了,先给粪堆看病吧。
我干娘说:听说人家不要钱,一要钱不就是资产(本)主义了?我亲娘就笑道:你还真是见过世面的,还知道资产(本)主义啊。
可不是啊,前街的油匠冯家,不就是被柳大成割了尾巴?说是割了尾巴,其实只收了几斤香油。俺听月桂说,他白天不磨,夜里还是偷偷地磨。月桂还说,柳大成不定得了油匠冯家多少香油哩。他不磨油,柳家集的人吃啥?咱这集上就他一家油坊。大队的油坊磨的那点油还不够点眼哩。
我干娘说着就把我从我亲娘怀里接过来,“嘿嘿”一笑说:前进他娘,你看这孩子跟俺长得多像啊。真是俺儿,来,让俺抱着他。
到了王集,找到柳大牙老表家。柳大牙的老表王先生出诊不在家。王先生也是个赤脚医生,说是生产队里的骡子有病了,让他去看看。我亲娘说:这医生还真中,还会看骡子马病。在她的意识里,看骡子马病的医生,比看人病更了不起,因为那时的骡子马比人主贵。于是,她们就恭恭敬敬地等着。等到了晌午头,王先生终于回来。我干娘一看王医生穿着蓝布大褂,掂了一个大药箱,就啧啧嘴,跟我亲娘使眼色。意思是看看人家,这才是真先生呢。柳大牙哪像个先生?
王先生看到我们,就问有什么事儿?我亲娘就把我的病情跟他说了说。
王先生说:稍等一下。他进屋洗了洗手,净了净面,换了一件泛黄的大褂,手里掂了一个小一号的药箱,稳稳当当地出来了。一时间,我干娘惊讶得张大了嘴。
王先生让我亲娘坐下,他拉着我的手,掰着手指一个一个地看,然后,又翻开了我的眼皮,还让我伸出舌头。最后,他让我亲娘把我的衣服掀起来,在我肚子上摸摸,又拍了几下。
我看他拿出一个亮亮的刀片,就哭了起来。我干娘捂住了我的双眼说:粪堆别哭,回到集上,娘给你买水果糖。
一听说有水果糖,我马上不哭了。事后,我干娘跟人家说,我最听她的话,她不让我哭我就不哭。其实,不让我哭的是那空幻的水果糖。
王先生把刀片在发黄的工作衣上篦一篦,拉出我的右食指,用力往后绷着,然后,迅速地割了两下,挤出了一些黄东西。割完右手,又割左手。两手割完,又在左右手腕内侧各割了两刀,又挤出一些黄水。最后,在我的前胸双侧乳房下面、后背的双侧肩胛下面各割了两刀。割完之后说:好了,别着凉,别见水,五天就见效了。
吃药不吃啊?我亲娘问。王先生说:不用。我亲娘又问:多钱?王先生又说:不用。我干娘就把五个鸡蛋拿出来,对先生说:先生,俺知道您不收钱,您治了俺儿的病,俺也不能空了您,这是俺自己嬎的蛋,您得收了。
先生瞪大了眼睛,一脸惊愕,没说一句话。我想,他一是不明白我们的关系,二是不明白究竟是谁嬎的蛋。我干娘看先生不说话,拉着我亲娘就走了。
还真是,我那病竟然奇迹般的好了。后来,我考上大学后,那位王先生还来过柳家集一趟,我们家倾其所有,为他办了一桌酒宴。我干娘毫不犹豫去街上赊了一瓶“淮陈”酒。王先生喝得晕乎乎地说,他当时就料定我日后必定皇榜高中,会有大出息,将来要替朝廷办差。
自从我认了干娘,就按我们当地的规矩,我干娘每年的大年三十,都会去给我送吃的,或饺子,或蒸馍,都是大年初一才吃的东西。三年过后,我每年的大年初一要回她家拜年,而且还得在她家里吃饭。我媳妇和我结婚后,回家过的第一个年,就是去我干娘家。我干娘知道我媳妇也去她家里过年,拿出家里所有的饭菜来待客。可是第二年,我媳妇说什么也不愿回去了。我竟然以离婚要挟她,她绝无悔意,我只好作罢。我想,要是因为这事儿离婚也太轻率了。可是这也是原则性的问题不是?我干娘常说:人有人道,天有天道,谁走歪了都遭殃。我想,妇也有妇道吧,我媳妇是不是违反了妇道?我为此苦恼了好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