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说过,我干娘结戏缘。光结戏缘也罢,还因为戏缘出了一档子大事儿。闹得柳家集出了“政治事件”,以致“江山易主”。当然,这“生日唱戏”跟她结下的戏缘也是有渊源的。
那时候,样板戏很盛行。说起样板戏,我觉得没有哪种艺术门类可以跟它相比,我是说普及程度。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谁不会哼几句呢?那时候,每个大队都成立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让各生产队找人演样板戏。柳家集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长是柳家集中学的一位音乐教师。那时候,柳家集还有中学,尽管毛主席提出“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柳家集却把教育办到了高中。那位老师,因为懂点音乐,大队就让他当宣传队长兼导演,这是革命的历史使命。当队长自然是无上光荣,可兼导演就十分艰巨了,艰巨就艰巨在找不到演员。演戏容易,演员上哪儿找啊?都是些没有文化的农民,能演啥戏呢?可是,已经张罗开了,至少要找几个主要角色吧。当时,他们计划排练《红灯记》,演李玉和的是队里的记工员、柳家集有名的“人彩”人柳全金,柳全金是柳老冒的大儿子。柳老冒的俩儿都仿他娘,人排场(好看)又聪明。这柳全金绰号柳大傻,就是因为太聪明才落下个大傻的绰号。柳老歪家那个“脆生生的笑声”,后来嫁给柳老冒,柳大成并未为难她。对她那俩聪明的儿子也委以重任,以至于“脆生生的笑声”临终前,满怀忏悔地安排她的儿子,一定要听党的话。党是谁啊?就是柳大成。至于批斗柳全玉,确实是他违反了律令,杀一儆百。柳全金因为聪明当了记工员,因为长得排场,让他主演李玉和。演铁梅的人选也找到了,是柳圈儿的弟媳妇胡桂荣。胡桂荣是柳家集南胡老家人氏,因为上过三年洋学,自认为是个文化人。不但是个文化人,还是个“人彩”的文化人。她下嫁柳圈儿的弟弟柳憋儿主要是因为柳家集的名声。说下嫁是因为柳憋儿跟胡桂荣确实不般配。柳憋儿跟柳圈儿一个娘,形象可想而知,而且又老实又结巴。因此胡桂荣就成了他家打里打外的“女强人”了。那胡桂荣演李铁梅,虽然有点老,但也算凑合。眼下就剩下一个李奶奶没有着落,上演《红灯记》怎么能少了李奶奶呢?
柳大成和宣传队长扯来扯去,就扯到了我干娘因为看戏挨打的事儿上,说她爱唱戏,可以让她演李奶奶。再说,我干娘不怯场。你想啊,她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去过公社领过奖,名字还是社长给起的。她思想又红,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最合适不过了。宣传队长因为找到了合适的李奶奶人选而兴奋不已。于是,就敦促柳大成赶紧找柳司令说。
柳大成去动员我干娘演李奶奶,说进宣传队有补助,活儿清闲又光荣,不是谁想进都能进的,多少人想进还进不去呢。
我干娘就问:算不算公家人。柳大成没有明白她什么意思,随口说道:唱个戏还扯啥公家人。我干娘说:中,俺试试,不知道能不能演。俺害怕。
柳大成说:你都见过社长了,还怕谁啊?咱这还有谁比社长的官大啊?
我干娘说:也是。社长俺都不怕,还怕谁呢?陈社长啥时候来大队开会,都来看看她。她自言自语地说:俺怕啥啊?啥也不怕。
柳大成觉得真是没有他干不成的事儿,做好我干娘的工作就屁颠屁颠地走了。
演员都到位了,就开始排练。“李玉和”一唱“临行喝妈一碗酒”,我干娘就笑。她说:要俺当柳大傻的娘,真可笑。俺也不比他大几岁,咋就成他娘了?俺要是有个恁排场的儿就好了。柳大傻本来就长得俊朗,腔口也好,一化妆更招人眼了。那柳圈儿的弟媳妇胡桂荣跟他眉来眼去的,不像父女更像情人。我干娘也觉得柳大傻唱得好听,化了妆更排场,可是人家一喊她“妈”,她就想笑。她一笑,戏就演不成了。柳大傻看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笑就恼了,笑一回也就算了,笑到底就过分了。于是,他就汇报到队长那儿。队长也止不住她笑,就汇报到了柳大成那儿。柳大成披上四个兜的褂子去了排练室。他这四个兜的干部服是柳乔氏扯了灰呢子布照着陈社长的样式做的。柳家集也仅此一件。为此,四个兜就赋予了“国家干部”一样的意义。柳大成确实悟性很高,举止言谈也都效仿陈社长。特别是四个兜,基本功能就是披风。我干娘一看柳大成披着四个兜来了,就憋住了笑。柳大成错就错在没有听我干娘唱完一段,止住了我干娘的笑就走了。这样,我干娘在刘大成的强压下,一出戏才勉勉强强地凑在一起。
宣传队排练了几个月,我干娘虽然笑声不断,但基本可以唱完。宣传队长找柳大成汇报排练情况,柳大成一听很满意,想搞个汇报演出。他想,公社里正在抓“社教”,这不正是赶到了点子上了?
于是,他便招集社员看样板戏,还请了公社干事张山岭一起看样板戏。
我干娘一看那么多人,就怯了场,死活不敢上场。柳大成大为光火,说:你就是死在台上也得上。真是狗肉上不了席面。
锣鼓家伙一响,李玉和就出了场,那柳大傻还真是个演员的料,演得像模像样的。轮到我干娘上场了,她的腿开始发抖了,左手不停地掐着右手,人往台子后头缩。她被人推到台上,开场一句叫了一声“铁梅啊”还算可以。一出腔唱,就变了味,把《红灯记》串成了豫剧《穆桂英挂帅》:斗大的穆字震乾坤,上啊上写着,浑啊浑天侯,穆氏桂英……
乐队一听吓坏了,她咋唱成这戏了?伴奏戛然而止,宣传队长上台把她揪了下来。台下的观众这才迷瞪过来,一阵哄笑。
我干娘从台上下来就跑了,她知道这可比她偷红薯事儿大啊,她咋把这毒草种上了。
我干娘一跑就没有了人影,柳大成可倒了血霉。他本来想出个彩,结果弄成了这。张山岭一看台上乱成一团麻,回去就汇报到了公社党委。当时,正是“四清”运动最后阶段,“斗批改”刚刚开始。
公社马上组成工作组,进驻柳家集大队,调查柳大成宣传“封、资、修”的滔天罪行。柳大成到处找我干娘,我干娘好像空气一样消失了。柳大成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这祸患从天而降,连一丝一毫的预备都没有。我干娘一出戏,唱得柳大成停职检查。这一停职不当紧,那一丈二红洋布的事儿又抖搂出来。结果柳大成被撤职,柳圈儿说啥也不再主持工作,倭瓜就被迫上了台,当上了柳家集的大队支书。
倭瓜当了支书,我干娘才敢回来。其实,她也没有走远,白天在看瓜庵子里,晚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