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那场批斗会,再也没人提我干娘的事儿了。我干娘就觉得柳家集的人真好啊,恁大事儿都原谅她了。她心想:俺的命真好,遇上这一集好人。总归是党领导得好,党是谁啊,当然就是柳大成了。没有再批斗她,其实也真是跟柳大成有关。
因此,我干娘上工就与过去不同了,上工走在前边,放工走在后边。往地里送粪时,她总是抢大筐。她抢大筐,就没有人跟她一条杠子。她心里想,她得多干点才能报答人家对她的恩情。我亲娘因为孩子小,总是最后到,大筐自然就是她的了。因此,我干娘就和我亲娘成了老搭档。我干娘个小,我亲娘个大,抬筐时,筐襻子总是往低处滑。我亲娘就说:锨儿他娘,你来得早,咋不抢小筐啊。我干娘“嘿嘿”一笑说:那大筐总得有人抬吧,多干点活有啥呢,反正都是为咱自家干的。为此,她跟我亲娘结下了革命友谊。她感谢我亲娘对她的照顾,不然,谁愿意跟她一起抬大筐啊!得多干多少活啊。这也为她成我干娘埋下了伏笔。
脱逃了那场批斗会,我干娘真就再也没有偷过地里的庄稼。那年,柳桂儿饿得全身浮肿,不能走路了,就跟奶奶一起待在家里。老太太倒是显得生命力十足,因为我干娘首先要保证她的口粮,才把柳桂儿饿成那样。有时候,倭瓜也会把自己的一块馍揣回来给老娘吃。柳桂儿听奶奶不停地说白蒸馍,就问我干娘:娘,白蒸馍是啥,好吃不好吃啊?我干娘就流了泪。她见过太多的白蒸馍,虽然吃得少,却饱了眼福。可怜柳桂儿,马上就要见阎王了,愣是不知道白蒸馍是啥样。眼看着闺女没命了,我干娘只得把自己的口粮给她吃。每天放工她和我亲娘走在后边,也为了在地里寻些青棵子上的绿叶子充饥。那一回,她在地里寻觅了半天,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充饥的绿叶子。上路时,发现了路边一棵蔫不唧的“萋萋牙”(蒲公英),像见了宝藏似的直奔过去。我亲娘说:锨儿他娘,捡到金元宝了?我干娘“嘿嘿”一笑说:俺不想金元宝,就想有个馍吃,这儿有棵“萋萋牙”。
她说着撸了一把“萋萋牙”的叶子,在手里揉了揉,吞了下去。因为“萋萋牙”叶子边上有刺,她只得在手里揉成团才能咽下去。我亲娘含泪说道:锨儿他娘,你也不能太刻苦自个儿了,老娘也该让倭瓜管管了。我干娘“嘿嘿”一笑,说:苦算啥,有个活命就好。老娘俺得养着,月桂的脾气不好。分家时说好的,俺就要娘。
那年春节,大队里让模范吃白蒸馍,我干娘和我亲娘都是模范,就到了前院的小伙上吃年饭。说是吃白蒸馍,其实就是每人发了一个白蒸馍,外加几个小菜饺子。我干娘领了饭就回家了,她摇醒柳桂儿说:桂儿,你看这就是白蒸馍,你用手摸摸,可不能吃。让你奶奶吃吧,她吃不了几年了,以后你吃的时候长着呢。她把菜饺子分给了柳桂儿和铁锨。其实,他们俩每人领了一碗稀粥、一个小卷子吃过了,看到菜饺子,自然还抢着吃。我干娘就找出一块耙旱乏地时捡回来的坏红薯干啃了。
我干娘拿着白蒸馍递给了老婆婆,老婆婆用手摸摸说:真是,真是,白蒸馍。她三五口就吃完了,噎得瞪了半天眼,说:俺还吃,俺还吃。不一会儿,倭瓜也揣了个白蒸馍给老娘送来了,这回老娘没有再摸,直接就往嘴里塞。结果,半块馍就堵在喉咙眼,下不去,也出不来,老婆婆只能发出嗷嗷的声音。
老太太足足嗷嗷了半个时辰,随着那块馍咽下,也咽了气。当下,我干娘就哭倒在地。她一哭,倭瓜也哭,哭了一阵老娘,我干娘戛然而止。她对倭瓜说:这大年三十都不上工了,让人家都过个安生年,你也先回去过年吧,初二再发丧。
初二那天,我干娘找倭瓜两口子商量老娘的丧事儿。咋也得给老娘买个小匣子(小棺材)吧?可是,月桂说:俺家一分钱都没有。要买就得老大家掏钱,老娘跟着老大,她的东西都给了老大家。
我干娘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她在腰里摸半天,从裤衩的里面掏出了两块钱。她这钱贴身装了好多年,那就是她的主心骨。有这两块钱在,她就活得气势。可是,这节骨眼儿上,她得把主心骨给撤了。她对倭瓜说:这钱是你哥走时给俺的,说是留着救命用的。咱娘命都没了,还救啥?你去找个木匠,把咱娘留下的衣柜拆了,重新揳打揳打,好歹也是块木头,总比用箔裹着强。要是咱用箔裹了咱娘,一集人都得戳咱的脊梁骨。倭瓜哭了一声“我的苦命的亲娘啊”,就出了门。
用大柜装死人,是我干娘的发明,好歹也算让老娘入了殓。可是,出殡时又出了“蘑菇”,月桂又跟倭瓜干上了,问题出在“摔老盆”上。倭瓜说,葫芦没在家,他得给老娘“摔老盆”。月桂就不依了,说:长门就是“打柳幡”“摔老盆”的,长子不在有长孙呢,那柳铁锨不会摔啊,咋挨着你逞能哩?倭瓜说:铁锨恁小,你都惦记着他,这种人不得好死。月桂就骂开了:你个龟孙,咋不知道好歹,胳膊肘老往外拐。倭瓜可能打她了,月桂就不停地骂,倭瓜再也不吭声了。
我干娘听到他们俩吵架就说:别骂了,月桂,谁家都有老人。你说得有理,咱娘的“老盆”谁都不让摔,俺摔。倭瓜,你去买只小瓦盆。
当下,月桂就后悔了,买个小瓦盆还不得毛把几分的?摔个盆子不过是掏个劲儿,买个瓦盆就亏大了。可是,又没法儿再说不让倭瓜去。只是嘟嘟囔囔地继续骂倭瓜。
儿媳妇摔“老盆”,在我们那儿,我干娘是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