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献皇帝建安元年(公元196年)
中平以来,天下乱离,民弃农业,诸军并起,率乏粮谷,无终岁之计,饥则寇掠,饱则弃余,瓦解流离,无敌自破者,不可胜数。袁绍在河北,军人仰食桑椹。袁术在江淮,取给蒲蠃,民多相食,州里萧条。羽林监枣祗请建置屯田,曹操从之,以祗为屯田都尉,以骑都尉任峻为典农中郎将。募民屯田许下,得谷百万斛(hú)。于是州郡例置田官,所在积谷,仓廪皆满。故操征伐四方,无运粮之劳,遂能兼并群雄。军国之饶,起于祗而成于峻。
中平是灵帝的年号,中平元年(公元184年),是甲子年,岁在甲子,黄巾民变,天下大乱。
“是以兴平建安之际,海内凶荒,天子奔流,白骨盈野……遂有寇戎,雄雌未定,割剥庶民,三十余年,及魏武皇帝克平天下,文帝受禅,人众之损,万有一存。”(《续汉书·郡国志》注)
战乱首先带来的是人口锐减,汉桓帝永寿三年(公元157年),中国人口5649万,到三国末年降到767万(魏443万,蜀94万,吴230万),这里面可能有隐匿的人口没有统计上来。到晋初,人口统计有1616万,如果这个数可靠,那么767万这个数就偏低了。
军队屠戮军队,军队屠戮百姓,社会经济秩序遭到破坏,土地大片荒芜,粮食生产中断,连军人都“仰食桑椹”,“取给蒲蠃”,曹操有两次因为士卒没得吃而罢兵,一次是攻徐州陶谦,一次攻吕布。据记载,程昱在为军队提供后勤供应时,里面夹杂了不少人肉干。军队尚且如此,当时的普通老百姓,其悲惨困苦,实在是难以想象了。
从另一个角度,也能看出粮食危机的严重性:刘虞任幽州牧时“敝衣绳屦,食无兼肉”,但他“务存宽政,劝督农桑,开上谷胡市之利,通渔阳盐铁之饶,民悦年登,谷石三十”。“谷石三十”这是190年幽州处于相对和平时期的粮价,在李傕、郭汜相争的长安,“谷一斛直钱五十万,长安中人相食”。
“石”是重量单位,等于古制120斤,“斛”是容量单位,等于10斗,一斛略相当于一石。粮价用“腾飞”两字形容是不会错的。
后来曹丕登基称帝,下诏废除五铢钱。其实,不是官家要废除货币,而是生产力严重倒退,商品流通基本不存在了,国家与百姓,百姓与百姓之间都是玩易货贸易,不需要货币结算。大家见面,都是一句话:“粮食的有?”
这种历史经验不断积累,重农主义就越发主流,再加上地主老财有点金银就埋在后院的地窖里,遂导致中国长期以来处在通货紧缩的状态,商品经济难以发展。
所以在军阀混战的时候,有时候会有间歇性的停战,不是大家突然爱和平了,而是实在打不动了,皇帝不差饿兵,军阀也差不动饿兵。饥饿导致和平,看上去很怪,但确实发生过。
要想生存,要想发展,要想把对手干掉,要想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首先一条,必须是“粮食大大的”。
到建安元年,战乱已经十二年了,相信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怎么办?一方面是“千里无鸡鸣”,土地大量闲置;一方面是“生民百遗一”,人口锐减,当时的青壮年,基本上都被裹挟到军队里来了,又要战斗又要生产,怎么办?学习南泥湾呗。
向曹操建议屯田的是枣祗(名字怪怪),执行完成这一策划的是任峻。任峻原是中牟县主簿,曹操兵到时,主动迎接,曹操把堂妹嫁给了他,甚见信任。
《三国演义》里中牟县令是陈宫,《捉放曹》在这里上演。三国时期,有很多能干的地方官,处在乱世,既要保境安民,又要重新确认自己的政治态度,还要应付很多不期而至的麻烦。乱民、流窜的武装、地方豪强、附近各路诸侯的游说和威胁,他们都要经常遭遇和应付。这部分人在《三国演义》里没有什么表现,《资治通鉴》里有一些记叙,零散的,没有集中起来叙述和议论他们,但是这部分人在当时发挥着很重要的作用。《三国志》卷十六记载了几位,他们是典农中郎将任峻、金城太守苏则、河东太守杜畿、京兆尹郑浑、魏郡太守吴瓘、清河太守任燠,京兆太守颜斐、弘农太守令狐邵、济南相孔乂。
屯田也是古已有之,不过一般是屯边,中原腹地,农业发达的地方,土地还不够贵族豪绅霸占,哪里有空地让军队屯田,只有汉末丧乱时期,才有可能在农业发达的中原屯田。
据资料讲,当时中国的耕地面积约合现在的4.8亿亩(今天的耕地面积是18亿亩),建安初年,人口应该比三国末期(767万)多一些,如按1000万计,人均48亩。
枣祗设计的政策是:用官家的牛,粮食缴六留四;不用官家的牛或干脆不用牛,国家一半个人一半。也就是地租高达50%~60%,相比于汉文帝时代三十税一,这么高的剥削率是不可想象的。但是,从汉代自耕民都愿意带着土地做豪强大户的佃民,宁愿受这些大地主的剥削,也不愿意缴纳所谓的“三十税一”,这说明政府对农民的正常税负、徭役、苛捐杂税等加在一起,可能多缴十倍都不止,三十税一只是一个美丽的画饼。抗日战争时期,共产党在根据地推行“减租减息”,规定地租最高不能超过产量的37.5%,从这些情况看,中国农民受剥削的程度一直都很高,曹操屯田收取50%~60%,考虑到当时的农民都是在流离失所的状态下,流民有地可种,还能得到一些帮助,应该说,这是一个惠民的政策。
曹操在垦区设计了“典农中郎将”(大郡)和“典农校尉”(小郡),这个中郎将既是垦区军队的长官,也是垦区的行政长官,和郡守的权职一样甚至更大,要理解这个体制可以参考一下我们现在的建设兵团。这种体制的创新或者革命,给曹操带来了超乎群侪的竞争力,粮食供应大大改善这是肯定的,能看得见的好处;另外这种行政体制军事化带来的效率也是相当高的,整个官吏的作风也会从过去的奢靡向质朴的方向改善,社会动员能力也得到了提高。
曹操屯田不仅具有军事意义,其社会、政治意义也很深远。不知道当时的其他诸侯对此的反应如何?袁绍有没有效法?反正袁术没有,他还是停留在强征暴敛的阶段,这会让他的社会和政治资源一步步枯竭。
毛泽东熟读史书,又特别喜欢曹操,这一段历史他一定熟稔。在延安时代,共产党及其领导的八路军其实也是屯田,军政合一、兵农合一。有历史的经验,加上延安的经历,老人家对“全民皆兵”十分向往,“万里江山万里营,七亿人民七亿兵”,这是他社会理想的一部分。1969年,知青下乡运动开始,最早的一批老三届全部充实到了黑龙江、云南等建设兵团,到了20世纪70年代,应届毕业生才在全国各地包括城郊农村插队。老人家过于从中国历史中汲取政治经验,忽略了现代科技和工业文明对国家民族进步的推动作用,他以空前绝后的社会动员能力,焕发起空前绝后的革命激情,如果当时能把这些热情和资源都用于经济建设,中国更能早一天崛起。
曹操的屯田制,既做到可持续发展,又确保了成本领先。另外,曹操还采纳了卫觊的建议,实行食盐专卖,并用食盐换取耕牛,扶植农业生产。河东(今山西运城)有盐池,曹操控制河东食盐,运到关中,招徕流民,恢复了关中的农业生产。
中国历史上每次大的战乱,都会用无数百姓的生命换来一个土地相对“过剩”的结果,新的王朝也可以借此恢复生产,重建社会经济。可是不受制约的专制利益集团,永远不会汲取历史教训,社会稍有恢复,他们就一定会继续贪黩腐败,一定会变本加厉地奢靡浪费,一定要把老百姓敲诈到忍耐线以下。
曹魏集团没有从屯田的社会实践中发现社会改造的思想资源,很快就丢掉了“南泥湾精神”,立国三代即被僭夺,教训很深刻啊。司马氏就更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