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中国有四大古典名著,但在古代中国,小说却只不过就是小说。小说地位提高,成为西方化的、现代意义上的小说,是近代以来的事情。
在西方,诺贝尔奖项中有文学奖一项。令中国不少作家心理上趋之若鹜,希冀获奖有如大旱之望云霓。固然,吃不到葡萄,有时也说说那葡萄是酸的云云。
在中国,新时期以来,全国小说评奖一度成为惯例。小说家全国获奖,好比金榜题名。
是否获奖,其实并不能说明什么,尤其不能说明作品的好坏、作家的优劣。比如,韩石山和我,山西两座山,始终不曾评为政府特设的优秀专家,每月领取不到那令人眼馋的一百元特殊津贴;谁能说,我二人不是优秀的作家呢?
但获奖又毕竟是一个存在,成为那么一个回避不开的话题,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尺度。
在我省,新时期以来的前十年,成一拿回了第一个全国奖。隔了一届,老作家马烽以及青年作家柯云路和笔者张石山一举拿回三个全国奖。后来,又有郑义、张平中短篇小说分头获奖;接着,李锐与张石山双双获取1986—1987年度全国短篇小说奖。
在西戎、胡正主政山西文坛时代,山西作家连连获奖,可谓捷报频传。所以全国文坛惊呼“晋军崛起”,山西由之号称“文学大省”。
笔者第一次获取全国奖,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今天回顾领奖过程,一切历历如在目前。
那是笔者初次有限步入了中国文坛,亲历亲见的人和事值得言说一回。
1.南华门里的“石狮子”
南华门里的“石狮子”,我在这儿首先指的是作家成一。
这位老兄怎么能得了这样一个词汇修饰,容我稍后解释。
成一,原名王承业。成一,是他的笔名。所以取这样一个笔名,他说那是最初投身写作给自己定下的志向。能够写出一部好书,能够完成一本满意的作品。
有一年,作家协会新年联欢,我帮着联欢会组织者随便拟了一批谜语。谜底射的主要是作协人物,结果大受欢迎。比方,谜面“华容道”,射创联部的曹平安;谜面“巴拿马运河”,射资料室的周季水。“老生捋髯”,卷帘格猜胡正;“拉爷爷过马路”,猜孙谦。“多瑙河”猜陈玉川,“潭中岛”猜周山湖。诸如此类。关于成一,我的谜面用了一个围棋术语“七死八活”。
老兄腼腆地笑,讷讷地表示不满:我的处境也太不好了吧?
我说:成了一个,就是老兄你呀!
后来,成一果然就变成了成一。他自己总结说:我给山西文坛做了点什么呢?一个,拿回了第一个全国奖;再一个,办起了我省第一个大型文学刊物《黄河》。
成一,原籍河南。少年时代随父母在山西晋中太谷县生活读书,“文革”前的1963年考入南开大学中文系。当然,他也就属于“文革”期间依然在校的大学生,叫作“老五届”。1970年左右,分配回山西原平。先在水库工地上劳动,后来到县委办公室工作,当秘书、写材料什么的。
写材料之余,这个王承业署名成一就给当年的《汾水》写来了他的短篇小说作品《顶凌下种》。
《顶凌下种》当然不是成一最好的小说。“顶凌”云云,借了播种的术语来蕴含一点反抗极左的意义之类,也未见高妙。不过,那篇小说已经显出了成一的文学功底。特别是语言,雅致、优美,富于文学化,带点学者气。
李国涛老师见到之后特别高兴!在山药蛋派的根据地山西,成一的小说语言,不那么土气,多少有些另类的味道。而李国涛办刊,眼界开阔、兼收并蓄。包括后来的钟道新,不仅语言风格另类,作品题材内容也别具一格。老李照样予以大力扶持。当初,刊物在每年10月都会组织一期小说专号,以集中发排若干重头作品,以利于来年的刊物征订。《顶凌下种》一举发了小说专号的头条。
不久,老李约见成一。我们大家也就第一次认识了这位老兄。
在编辑部小说组,办公院东楼二层那个大房间,一进门摆了一只二人沙发,是为客座。成一进来,很拘谨地坐了,有几分尴尬。礼貌地微笑,不怎么说话。和大家告辞呢,也讷讷地,带几分羞涩。
这位作者,不张扬,锋芒内敛。在他离去后,大家随便评说了几句。关于头条小说,当初编辑部也有人不以为然,直言不讳评价这篇作品不怎么样,至少不该是头条。但《顶凌下种》岂止是在《汾水》发了头条,竟然一举在全国首届短篇小说评奖活动中摘取回了一个全国奖!
成一到北京领奖,有何见闻?不曾记得他说过。
为山西文坛拿回全国奖来,山西方面有何动作?也不曾记得有过。
文学大省啊!山药蛋派名头响亮的地界啊!拿个全国奖,仿佛就像上菜市场拎了一只土豆归来。和我同年获奖的贵州何士光,回到那边远省份,据说省委书记亲自接见!披红挂彩之外,工资连升三级!
同时代的作者,有人摘取了全国奖,我是什么心情?如实回忆、诚恳交代,当时心情相当微妙。有几分羡慕,羡慕中还夹杂若干嫉妒。和成一见面不多,见了面,他不怎么讲话,讷讷地笑;比先前更加谦虚,更加内敛。我又不善客套,不知该真真假假表示祝贺,还是说点“今天天气哈哈哈”之类,一时无话。
直到我也拿回全国奖,我和他一块儿出席各种会议的机会多了,我们见面之际才自然起来。他依然内敛,并非因为冷淡;我本来豪爽,不必故作拘泥。相处竟是甚好。
也直到这时,老兄才多少透露了一点他的“秘密”给我。
成一家庭稳定,夫妻关系和美,两个儿子成才长俊。但在早先,老兄也有过他的初恋。全国获奖归来,省作协都不知其乘火车还是坐飞机的情况下,初恋情人到机场欢迎,而且有鲜花献上!上世纪70年代末,想想吧,那该是怎样的浪漫?
结果,成一在山大二院工作的姐姐,和这个早已成年、如今成名的弟弟有过一次严肃谈话。成一最终收煞心性,即便仅仅在精神上也绝对没有越过雷池半步。浪漫的鲜花骤然开放,如礼花在夜空爆裂,光彩夺目;倏尔凋零,天鹅的翅羽缓缓收拢,幕布闭合。
关于“石狮子”的评价,就是这个时候开始出笼。版权所有者是晋东南的作家崔巍。那位仁兄,齿牙锋锐,远观南华门里情形,套用《红楼梦》里贾宝玉对柳湘莲的话语,慨然叹息曰:
南华门东四条,不过成一、李锐两个石狮子干净罢了!
2.被刺激起来的幸运儿
1980年,我的短篇小说《镢柄韩宝山》获全国奖。
在此之前,我已经发表了十数篇作品。包括在《上海文学》头条发表、《小说月报》予以转载的《最后的冲刺》,多是城市题材。我的童年在乡间度过,农村生活积累异常丰厚;但一个作家经常会被某种惯性所左右,会被思维定式遮蔽。从1977年到1979年,整整三年,我没有写作任何一篇农村题材的作品,仿佛我要伪装自己:我从来不是一个乡下的孩子。
《镢柄韩宝山》的创作动因,说来有趣。当时,编辑部小说组做了责编看稿地区调整。我开始分管临汾和吕梁两个地区的稿件。这两个地区,特别是临汾,不仅擅长农村题材的作者相对集中,已经成名的作家也相当多。我的看稿风格呢,依然故我:推荐好稿,稿签上会填注“此稿可发头条”之类;认为不拟刊用之稿件,则直接退稿,不做进一步推荐。于是,渐渐有些说法反映上来:
张石山是写过几篇东西,但他熟悉农村吗?知道农村题材小说怎么写吗?他怎么敢于那样处理稿件?
这些说法传入了我的耳朵,刺激了我。或者说点醒了我,启发了我。我为什么不敢那样处理稿件?我何尝不熟悉农村?我怎么就不会写农村题材的小说?我立刻就写一个来给你们看!立刻、马上,就是现在!
是在粉碎“四人帮”之后,全省文艺界的一次大会期间。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独自到编辑部来加班,为自己加班。利用这个宝贵的机会、这点宝贵的时间来写小说。《镢柄韩宝山》落墨稿纸。
当时,我写小说早已不再打草稿,因为我发现,我的草稿和抄录稿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
《镢柄韩宝山》一气呵成。
从1960年我十二岁离开农村,已经过去整整二十年。自1964年祖母去世,我也不怎么回乡。农村的责任制究竟是怎么回事,其实并不清楚。本来不大知道责任制的推行情况,个人朦胧的艺术追求也不大喜欢直接歌赞政策或者呼喊问题,《镢柄韩宝山》主要刻画了一个人物,写了一个爱情故事。责任制只是成为那篇小说的背景。是童年时代的生活记忆帮助了我,脑海中无数熟悉的性格鲜明的人物奔涌而来;是阅读赵树理等老一辈作家早年作品的积累帮助了我,尝试运用山药蛋派的笔调手法,照猫画虎一回,竟然像模像样。
比起积年在农村生活或者经常下乡深入的作者,我是一个幸运儿。误打误撞,捡到了一块“常林钻石”。
从此,我打开了童年记忆的宝库,书写农村生活一发不可收了。
《镢柄韩宝山》刊载于1980年《汾水》月刊第八期。《小说月报》同年第十期转载。《小说月报》编辑部在两个月前刚刚转载了我的《最后的冲刺》,看到农村题材的、另外笔调的、十足山药蛋派的小说《镢柄韩宝山》,大为吃惊,以为这简直不可能是同一位作者。
后来,李国涛老师在评论文章上就肯定地介绍说:张石山生活经历丰富,惯于结交三教九流,写小说有两套笔墨。
旅居内蒙古的山西籍作家冯苓植则评价道:尽管可以说山药蛋派后继有人,但后起作家已经纷纷有所突破。严格意义上的山药蛋派已经完成其历史使命。这一派别的作品,开山之作是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收山之作应该是张石山的《镢柄韩宝山》。是否这样?一家之言。
新时期以来,我所写的第一个农村题材的小说《镢柄韩宝山》,获取了当年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当年,我省共有三人获奖。除我之外,还有马烽老师的《结婚现场会》和柯云路的《三千万》。
当时,获奖作品中有五篇列为一等奖,奖金三百元,其余皆是二等奖,奖金二百元。获取一等奖的,头条是《乡场上》,其次有《陈奂生上城》、《月食》、《三千万》和《笨人王老大》等。
1980年小说获奖,到北京领奖则在1981年的3月初。
好像不记得马老亲自到北京领奖。如果要去,当然是坐软卧,中国作协派轿车接站。我呢,平生第一次享受到了火车硬卧,已是非常满意。清晨到达北京站,按照与会通知书上的说明,倒了两次公共汽车,到《人民文学》编辑部附近的东四旅馆报到。
到达东四旅馆,在那儿负责接待的人员对我说:会址改为京西宾馆。
京西宾馆,好家伙!如雷贯耳呀!
3.京西宾馆的“上等华人”
历年,中国作协都是委托《人民文学》编辑部来负责整个评奖活动。为了节约资金,编辑部原先决定发奖会在东四旅馆召开。但由于一点特殊的原因,编辑部临时改变计划,特别将发奖会移到京西宾馆来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