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7年,这种标准、现代而又西化的“公元纪年”表述,骤然间就把风雷激荡的历史忽悠得云淡风轻。
如果将公元纪年打回中国传统的帝王纪年,1127年既是靖康二年,又是建炎元年。这一年,金兵攻陷东京(今开封),掳徽、钦二帝北迁;这一年,康王赵构恸哭嗣统,在南京应天府(今商丘)践祚,但不到半年又遽然南渡。三位一线、二线皇帝或北狩,或南幸,留给黄河儿女的徒有怒发冲冠:“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建炎南渡彻底改变了河南,中原王气自此黯然而收。尽管名义上东京还是赵宋王朝的首都,杭州只不过是个“行在所”,但终其一朝,赵家天子未能还都中原。
“这是有史以来中国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大转移。从此,中国政治中心告别在黄河一线上东西迁徙,继之以南北跳动。但经济、文化中心却不再转移,到今天,它们依旧在中国之东南。”河南大学教授、中国宋史研究会副会长程民生先生说,“1127年的大旋涡、大迁移,既是历史遗产,也是现代启示录。”
1127年,东京沦陷,黯然而收的不只是中原王气,它对历史河南影响至巨,对今日河南乃至中国启示良多。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艮岳)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这是八百年前一位名叫岳飞的河南人站在长江之畔的黄鹤楼在追寻昔日梦华,追问当下寥落,他重振中原的答案是“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还都汴梁,但在“莫须有”的罪名下栽倒。
1127年,应天嗣统的赵构皇帝(庙号高宗),尽管是中兴之主,却并不如他的部下秦桧、岳飞有名。在中国,谁敢说不晓得这两个人,有被归于猪类的危险。
这三个人的生前事与身后名皆因靖康之变而改变:没有靖康之变,作为徽宗的第九个儿子,皇帝宝座轮不到赵构的屁股下;没有靖康之变,在汉语世界里秦桧当享有盛名,满书满报纸满电脑的“宋体”字就当叫“秦体”了;没有靖康之变,岳飞也许在安阳昼锦堂里当一世佃农,并时不时与韩琦的后人一块儿温故学界领袖欧阳修赞誉一代名相韩琦的《相州昼锦堂记》。
1127年,秦桧因“主战”而和徽、钦二帝一样,被同掳北国。
数年后,秦桧莫名其妙地从江苏淮安的金营脱身,归身南宋并宰执南宋,成为不折不扣的主和派领袖。
1127年,赵构在主战派代表人物、时在磁州(今河北磁县)组织抗金的一代名将宗泽的劝说下不再质身金国,于相州(今安阳)开河北大元帅府,欲挽赵宋江山于既倒。
此时,岳飞响应号召,加入他的队伍并于后来跟随宗泽留守东京,走上一生抗金、收复中原的不归路。
秦桧被掳入金后,也许胆被吓破了,放弃“主战”力主“议和”,对金“脾气”越来越好;岳飞看到民填沟壑、千村寥落后,对金“情绪”越来越大,一生都在怒发冲冠。“恭俭仁厚,以之继体守文则有余,以之拨乱反正则非其才也”的赵构,则时而愤怒,时而温和,在战与和上左摇右摆。
赵构显然缺少乃祖赵匡胤的政治智慧与领袖风范。但拨乱反正的“中兴”大任,却恰降斯人:军兴盗起,都在觊觎大旋涡激荡下的赵家天下;老爸徽宗与“宣和六贼”等给他留下的烂摊子,让他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军事力量:那时血性官员大都被金人掳走,懦夫领导或逃或降,兵盗蜂起,天下大乱,立脚不稳的赵构政府缺乏行政能力,哪能一下子组织起有效的军事力量!
作为唯一幸存下来的正宗皇位继承人并践祚嗣位,金人要诱俘他,宋人不认同他。此时的赵构,甚至连一支忠于自己的卫队都没能建立起来。
皇帝成了难民。
他一路南走,至商丘、至扬州、至杭州,以致流亡海上——而今的舟山群岛。
而后,他又南退温州,还想继续南逃福州。
过扬州至镇江,他在寒冷的夜里,只能将随身携带的一张貂皮半铺于地半裹于胸;从镇江到杭州,他的待遇是每餐吃个炊饼夹羊肉;在浙东的大海面上避难,他几天不曾吃饭,偶得五个炊饼,竟狼吞虎咽三个半,哪还能顾得上臣僚与卫士的肚子、皇帝的脸面……
前人的腐败恶果注定要后人来承担,《清明上河图》与《东京梦华录》的一派繁华,成为过眼云烟。
后来,赵构终于站住了脚,他近乎是重建了一个王朝——相较于他的老哥钦宗“享国日浅,而受祸至深,考其所自,真可悼也夫!真可悼也夫”,赵构享年八十有一,驾崩后庙号高宗,可谓仅在太祖、太宗之下。命这玩意儿还算没亏待他,尽管他在流亡的过程中因金兵恐吓而阳痿,不能有后。但岳飞父子死于大功垂成之秋,他“偷安忍耻,匿怨忘亲,卒不免于来世之诮(呵斥),悲夫”!这《宋史·高宗本纪》的最后“赞曰”(史评)与民间流行情绪如出一辙,盖棺质问的都是赵构“直把杭州作汴州”。
在河南大学省级特聘教授、著名宋史专家程民生先生随车指导下,我们沿着大宋南迁——学术界通称的“建炎南渡”路线,自9月中旬起,历时月余,沿途实地采访,遍访当地专家学者、老妪村夫,意在回望1127年前后究竟发生了什么。经济、文化乃至政治制度都达到古代社会顶峰状态的赵宋一代,为何竟在并不怎么强大的金兵铁蹄下轰然倒下——我们向来对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津津乐道,金人以八万之师犯拥兵百万、都人百万、人口过亿、经济文化乃至政治制度都执世界之牛耳的赵宋王朝(世界各地学者普遍认为,公元1000年前后世界最重要的城市是黄河边上的开封,中国是世界的中心,开封是世界之都),为何能速陷京师,大获其胜!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一个“弱宋”托词,不是答案;一个金人善骑,同样不是答案;一篇美国《纽约时报》罕见的以中文标题发表的评论文章《从开封到纽约——辉煌如过眼烟云》,同样也不是答案。
2005年9月13日,开封万岁山(艮岳)森林公园一株古槐的枯枝上,一只乌鸦沉默孤立。
它摆出一个有板有眼、有型有款的酷酷“甫士”,与徽宗笔下渲染一派梦华的《锦鸡芙蓉图》中的锦鸡像极。
难道它在沉思中反省着什么?
2005年9月29日,浙江绍兴宋六陵,还是一只乌鸦,不过是孤立在一株枯松的枯枝上,嘎啦来啦地悲鸣不绝。
难道它的悲鸣是在诉说什么?
一路驾车同行的冯师傅事后说:“实在受不了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只好上车闭门。”
程民生教授说:“这儿是攒宫,是南宋皇帝皇后与宗亲攒聚一地,权且安葬的地方。他们死后,想的是迁葬祖陵,也就是今天河南巩义的宋陵。这和把杭州改名临安,称作行在是一样的。”
问村民,他们说宋六陵后的村庄名攒宫村。但南宋终其一朝都没有收复中原,还都汴梁、迁葬祖陵成为一个王朝未能实现的夙愿。
政和、重和、宣和,这是徽宗在酿好北宋灭亡苦酒的前夜,连续不断的三个年号。
这位书画家皇帝很自信,他以为他的天下和合得非同凡响。至国破身辱,他还“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看来,这家伙至此还死不改悔地念着他“贵异物贱用物”、在东京开封的平地上垒起的方圆5公里、高150米的艮岳。
徽宗虽知亡国恨,不知亡宋是石头。
政和、重和、宣和,一团和气孕育腐败:“宣和六贼”都是宰辅级的家伙,级别之高“窝腐”之众,可谓空前。
秋高马肥,金兵奔来,“宣和六贼”与他们的徒子徒孙们干的却都是弃国弃城的事儿。他们或望风逃遁,或引敌入城,乃至捧花磕头,跪迎金人兵马。
无奈,徽宗将“乱势已成,不可救药”的赵家江山禅位儿子钦宗。但这位皇门长子,“泣涕固辞,因得疾;又固辞,不许”。如是,才只好接下老爸留下的这个烂透的摊子,“靖康”天下。
不成想,靖康,竟成为中国历史上最耻辱的年号。
接下来,高宗赵构只好重整家山。他的“建炎”、“绍兴”年号,都在诉求大宋“中兴”。
岳飞看透:中兴路上的绊脚石,正是徽宗留下的腐败余孽。他言于高宗:“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不患天下不太平!”
但赵构的南宋政府,并没筑固“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的太平根基。
高宗中兴的,只是赵家半壁江山;构筑的,只是“残山剩水”耳。
靖康耻,终难雪。
雪与不雪,并不只是赵构的家事。但无可争议的是,皇权时代,他有权把这问题只当成自家的事儿。
结果,赵构南渡,“直把杭州作汴州”后,中原的世族大家南渡了,商人技工南渡了,李清照、辛弃疾们也南渡了。
还有失国的农民,也南渡了。于是,赵构下诏:把官田、荒田分给南渡农民,并提供耕牛、赊贷种子等。
有能力跑掉的人,都在追随赵构。结果东南隆起,中原塌陷。
不但南宋没能“北定中原”还都汴梁,此后其他王朝再也不建都河南——中原王气黯然而收后,南迁的中原人就只好在异乡光大故乡的中原文化,挺起了中国的东南。
元代,起于洛阳的隋唐宋大运河被拉直为北京至杭州的京杭大运河,抛弃了河南。此后,开拓的从江南至北京的海上通道,则更远离了河南。
托不起大船的黄河,再也不能让船儿来来往往。《清明上河图》上千船争流的繁华,成为河南昨天的故事。
只是八百年前,那个怒发冲冠的河南人留给我们的“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遗产,既可震古,亦能撼今。
知耻而勇的岳飞,能否点燃今日河南续写《清明上河图》的激情?
温故1127,我们冀望每个河南人,都能从中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