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文帝即位后,为了撇开那些推举他当皇帝的功臣,防止这些人习惯性地骑在自己的脖子上,做一个自己说了算的皇帝,他要争取更大的力量来支持自己。一般而言,老百姓得点好处就感恩、给点好脸色就激动,文帝要抛弃这些功臣,就要把自己的恩泽普及芸芸众生那里,赢得群众的拥戴,这么做,文帝的投入产出比会很高。
他上台后,降下的第一滴甘露就是废除连坐制。这应该不是汉文帝拍脑袋想出来的,而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仁政。他断定,这个举措落实之后,从大的方面,对保护劳动生产力,促进仍然破败不堪的国内经济有好处,百姓会欢欣鼓舞,从此民心尽收到文帝自己的口袋之中,当然,以天下为己任、为自家财产的皇帝也是直接的受益者。更关键的是,那些功臣如果敢居功自傲欺负他,皇帝可以抡起民意这根大棒收拾他们。皇帝是好人,被欺负,纯朴的百姓会不管吗?
这么看,就是皇帝本人也认为,连坐制不是个好东西,老百姓就更不会对它有什么好感了。从后来皇帝制度顽强生存的历史看,文帝废除了这个制度,后世的皇帝,包括文帝的儿子景帝,却从来就没有想着把这个制度完全放弃,一直到清朝和民国,连坐制度都非常理直气壮地活着,它的确具有非常长和非常强的生命力。所谓“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事同此理。
说起来,这个制度与春秋战国时期集体互助制度和井田制联系紧密,作为法律化的激励方式,管子最先把它发明出来。通过这个制度,管子把那些一盘散沙的社会个体,紧密地糅合到一起。到了商鞅登台表演,就把它发扬光大了,作为军国主义最重要的组成。那时候,秦国把老百姓都纳入准军事化组织,对于不好好生产的,没事就搞私斗的,趁人不注意偷东西的,上战场因为怕死就把主将和战友扔一边不管的,等等,都要绳之以法、无情打击。可惜,偷奸耍滑、作奸犯科的人又不是傻子,没人会傻到犯错不撒谎、不隐匿的。连坐制度要求,因为坏人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其他遵纪守法、老实听话的人有义务揭发他们,如果因为和坏人关系好或者自己心地善良,就对坏人网开一面,甚至帮着坏人们东躲西藏,国家一旦知道,坏人不得好死,这些人也一样跟着受惩。秦律规定,因为看见罪犯逍遥法外,假装没看见,就要接受腰斩的酷刑。从这点看,国家更痛恨袖手旁观的人士。我们不太理解的是,如果一哥们儿仅仅搞个抢劫,按律判个充军或者有期徒刑,那么不告发的人被拉出去拦腰砍断,岂不是太亏了?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看客,都要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有些人因此对这一法律产生狐疑,认为我们曲解了秦国的法律制度。
不过,如果作为皇帝和他们的帮凶,你们会深切地感到,法律制定其实很容易,拍脑袋想想,开个座谈会,讨论一下,皇帝一点头,明天就发下去了。可是,执行起来往往很困难。难点主要在,如何鉴别谁犯了法?什么时候犯了法?要知道,在交通工具基本靠马车,道路基本是土路的时代,发现犯罪行为的成本实在太高了。比如,一个人偷逃了税收,想换个地方活着,等这个犯法的人从容收拾细软,拖家带口走到了国境线,或者进入山林落草为寇很长时间了,朝廷的公差们还可能蒙在鼓里。
当然,有些人认为,可以多设置朝廷的爪牙,深入民间,时刻看着老百姓。说起来很在理,可执行起来更麻烦。这些官吏也是离不开“食、色、性”的人物,为此,他们平时就没少借助皇帝威名,欺压良善,以权谋私。让这些人泛滥起来,老百姓基本上就没啥活路了。更何况,这些人也是犯法的高手和欺上瞒下的能人,一旦这些人流窜乡间舍里,穿堂入户,皇帝和他的天下都会死得更难看,死了多少年后,还让人骂得禽兽不如。这样大家就理解了,相对来说,为什么古代的官员一直都不太多,比如,在汉朝、唐朝官员有10多万名,但到宋朝以后,却锐减到3万人以下,在明代后期也不会超过8万人。一般而言,一个县衙也就是三四个在编的官员,其他都是临时聘请的师爷、衙役之类的小吏,尽管这些人加起来也很多,但与那时候老百姓的人数相比,还是比较少的。至于百姓们经常表示受不了贪官污吏的糟蹋,那只说明这些人折腾的能力实在太强,而不是因为他们人数太多。而如果利用连坐制,逼着犯罪分子周围的人去向官府举报他们的犯法之行,可以节约很多办案成本,更能减少这些不让皇帝省心的官吏的数量。
然而,仅仅靠连坐制还是不能让老百姓们自觉自愿地你告我、我告他,都是乡里乡亲、比邻而居的,昨天还去人家那里借把扫帚,人家的老人还给自己家的小孩糖果吃,一般人谁会觍着脸,为从朝廷得个好处,就跑到衙门去告状呢?毕竟,让大家觉得这样做很不要脸,好说不好听。而古代社会里,一个村落一般都是一个或者几个家族群居,即使邻里间平时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摔锅打盆,纠纷不断,但大家实际上都是有血缘关系的。儒家宣扬的道德中,非常崇尚“亲亲相隐”,让这些人出首告密,情何以堪?让人以后还咋露脸?
既然这样,国家要求在各个村落由老百姓推举的族长做村长,帮助皇帝在村里推行法律。村长们害怕“连坐”到自己和亲属,一个人一旦从小就暴露出违法乱纪潜质,村长会自觉地在平时加强对他的监管,对于大多数的子弟,也都能尽量做好普法和教育工作,最大可能地减少暴徒在自己村里诞生。从宋朝直到民国,连坐制变种后形成保甲制大行其道。日本鬼子也很欣赏这个制度,那时候,他们把这些保甲长叫作维持会长。
执行连坐制,导致官府一旦出手,就会造成杀人杀一片、罚人罚一群的大场面,动静很大,很吓人。不过,如果周围人实在不知道哪些人办了坏事,还遭受“连坐”,就会让人不服气。这样既显得皇帝残暴,又会株连无辜,对社会生产力造成极大伤害。汉武帝时代,廷尉张汤就建议皇帝,实施连坐制要分清楚周围人到底是知道不说,还是真的不知道,如果是后者,可以“免坐”。同时可以用钱赎罪,只要钱出够,就可以保命和不被判刑。当然,造反可不在此列。对于万里江山这么大的产业,得而有之、占而享之的诱惑太大,保卫江山不变颜色,这种压力是相当大的,没有哪个皇帝自信满满到对造反的人宽以待之的地步。
一些经济学家认为,正是为了更好地落实连坐制,皇帝不得不把老百姓牢牢地控制在土地上,同时做好“编户齐民”,定期普查人口,这样做可以有效避免“连坐”时,满大街找人却找不到的尴尬,这种说法很在理。哪怕仅为此,重农抑商也是必不可少了。让商人变成下九流,并加以严格管理,主要是防止老百姓以经商为荣,并以经商名义到处流窜。毕竟,商人家属犯事,需要“连坐”时,是不容易马上找到他们的,而他们犯事,也不好找到其他人“连坐”。说实话,难道皇帝们不知道商业发达,自己的收入就很高吗?但与挣钱相比,稳固统治还是第一位的。对于皇帝来说,应该是“如果钱没花完,人没了,才是人生最大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