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刘邦很悲戚,面对自己最爱的女人,深深地感到无力。他知道,自己快死了,死后必将恶浪滔天,泛滥的洪水冲破堤坝,汉家宫阙在洪水中走向不可知的命运。眼前这个娇弱美艳的女人,在滔天洪水中,将必然变成随波逐流的残花败柳,面对沉浮跌宕、命运多舛的未来,即使身为天之骄子,刘邦也无能为力。他救不了这个女人和与这个女人生下的儿子。想到此,刘邦不禁悲从心来,他吟唱道:“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这个叫戚夫人的女人起舞随之。这个场景很熟悉,英雄落幕,美人无依,刘邦困在了自己的“垓下”。
后来,刘邦死了。大家都知道,吕雉迫不及待地为戚夫人做了一个高难度且独具创意的外科手术,把美人的四肢剁掉,挖出眼睛,用铜水注入耳朵,用暗药灌进喉咙,还割去舌头,然后把这个肉团一样的东西命名为“人彘”,丢到厕所。吕雉要求自己儿子刘盈去目睹这一人间惨剧。
吕雉的想法应该很简单,一方面,她用残酷杀戮的方式,表示自己才是帝国的实际统治者:“儿子,你妈生你养你,也不容易啊,在权力的角逐场上,你妈也想过把当家做主的瘾。”另一方面,她用血肉模糊的惨景,教育儿子,告诫儿子,对待敌人,要拥有秋风扫落叶和痛打落水狗的素养。在登上权力的巅峰之后,不想以后从上面掉下来,被摔成肉饼,残忍和恐怖的手段才是最好的依靠,也是维护手中权力的最佳法器。再说了,皇帝所拥有的权力最主要特点之一,就是可以不讲理杀人,杀了人不用偿命,更何况,杀人后,被杀者还会被权力漂染成罪有应得者。吕后用赤裸裸的报复杀人,为儿子进行了一次生动的皇帝职业培训课。
不过,刘盈是个让他妈泄气的皇帝,看到这个场景,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认同,更让他妈失望的是,他没有因为戚夫人曾经是自己母亲的情敌和权力争夺的对手,而对她的惨境感到欢欣鼓舞、击掌雀跃。相反,皇帝刘盈却失声大叫:“这样的事,真不是人干的。让这个随侍皇帝的女人沦落到如此惨境,我还是太后的儿子,以后还有什么脸治理天下,我真没法活了。”
这样的惨景打碎了刘盈那颗爱父母、爱兄弟、爱臣民的心,他更无法面对的残酷事实是,做这件事的人竟然是自己的母亲。因此他无法原谅自己,这是他的最大不幸。从此,他抛却对人间所有的美好想象,决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彻底怠工,在癫疯中无可救药地骄奢淫逸起来。他以最快速度向着自己糟蹋自己的生活狂奔而去,任谁也拉不住,没过多久,就把自己活活糟蹋致死。“我死给你看,我让你老年丧子,无人送终。”他通过杀死自己,对这个无情的世界做出最决然、最失望的反抗,对这位施暴之人做出他可以做出的最深狠的报复。
吕氏开始当政。对她而言,她杀死曾经的情敌,树立自己鲜明的顺者昌、逆者亡的铁腕形象,大家都怕了她。她逼疯儿子,尽管有点意外,但这也让世人更加相信,她拥有极度残忍、渴望权力的坚强意志。连儿子都被她吓疯,谁还敢怀疑她为权力而不惜一切代价的决心?
然而,这一切其实都没有出刘邦的意料。天下大定之后,刘邦就已经清晰地看到,这个由吕太公一手打造出来的吕氏集团,是渗透到自己王朝内部的毒瘤,迟早要无休止地膨胀,然后慢慢吞噬掉刘氏王朝肌体内所有的白细胞。吕雉拥有强大的家族势力、跟着自己九死一生辛苦革命的巨大声望,这个做事心狠手辣、胸藏韬略的老婆在自己死后必将走出后宫霸占江山。为此,刘邦要再来一次内部革命。他曾多次表达要废掉刘盈、立戚夫人的儿子如意为帝的想法,在江山稳固、社稷永存面前,他抛弃嫡子刘盈,选择幼子。
不过,他痛苦地看到,大家拒绝合唱,自己实际上是在上演独角戏,宫阙下的群臣很懂“人事”,不约而同地保持惊人一致的缄默。在大家看来,这场宫闱争斗、家庭矛盾不是为了定江山而是为了保社稷,整个大汉王朝的忠臣良将们拥有很多说得过去的理由来“作壁上观”。大家心安理得认为,在汉朝天下已经过上稳定而享乐的生活,如果帮着一个行将就木的皇帝实现临终愿望,也必定会被接下来的吕氏集团碾成齑粉,尽义务是用来表示高风亮节的说辞,掌权力才是最珍贵的真实追求。在征战岁月和清洗时代,没被流矢射死,没被敌人砍死,没被皇帝冤死,没被同僚害死,扛住了大风大浪直挺挺的冲击,还躲过了阴沟里翻船的不幸遭遇,这是多么难得的结局,今天的幸福时光来得辛苦异常,弃之则伤天害理,还是安全第一,保命要紧。
孤立无援的皇帝出于本能开始一意孤行,顽强挣扎。刘邦从此一改从善如流的个人形象,吕氏集团抬出来张良之流的顶级臣僚,来和他说理,希望他打消废长立幼的想法,他也断然拒绝。他爱自己的江山。他要把身后的江山留给只懂得长袖善舞、取悦于人而政治上“脑残”的戚夫人和她的儿子,他知道这个女人没有能力把刘氏江山变了“颜色”。一旦自己去投胎做人,江山必定是安全的,他可以心满意足地看着刘氏天下在自己子孙的精心呵护下绵长流远,这是一个辛苦一生、事业有成的男人值得同情和认可的最后要求。
不过,吕氏集团私下里毫不气馁,从未停止兴风作浪,在暗流涌动中锲而不舍地争夺刘邦身后的最高权位。他们煽动四个已经八十多岁但长期拒绝和刘邦合作的民间高级知识分子,理直气壮地跳出来拥戴仁弱的刘盈。这时候,孤立无援的刘邦心力交瘁,深切地感到他已经无力把这个必将祸乱天下的吕氏集团连根拔除了。“谁他妈的还管我啊。”刘邦极度失望。他把自己关在深深的宫闱之中,看着这些吃着自己俸禄、做着自己官位、露着满意笑容的兄弟,他很想动手杀人。
樊哙是跟着刘邦打出沛县的老兄弟,是他贴心又知心的部属。卢绾反叛时,刘邦派樊哙去平叛。樊哙刚刚接掌兵权准备出发,旁边的人说:“听说,等皇上您一晏驾(死了),樊哙就准备带兵杀掉戚夫人和赵王如意,他可是吕氏一伙的。”樊哙是吕雉的小舅子,与吕氏集团具有天然的血亲关系。刘邦听后,根本就不过脑子,马上表示愤怒,立即派出陈平,带上周勃,让周勃把樊哙的岗位换下来,让陈平在军营中直接把樊哙干掉。刘邦要用最后的力气尽最大的可能剪除掉吕氏力量,不惜灭掉自己的知心伙伴。其实他应该清楚,樊哙是冤深似海的。没办法,最感到失望的人都是对最亲近的人下毒手的人。
然而,最后的疯狂努力还是化为泡影,死神没有足够耐心给刘邦留下翻盘的时间。楚汉时期的大英雄谢幕后,把大好河山都留给了吕太公的子女们。很可惜,吕氏集团始终是一个善于夺取而不善于建设的集团,在吕后撒手人寰之后,吕氏集团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子孙很快被废掉。刘氏子孙接管了本来属于自己的最高权力。吕氏集团以前所有放出去的打击力量都非常精准地打回到自己身上,他们以全族尽灭的方式把人间孽债还本付息,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欠。“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这句话适合所有人,包括真正的强人和被动的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