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统一天下后,开始马不停蹄地对那些有能力造反的异姓诸侯王“动刀子”。特别是耍阴谋,玩诡计,兵不血刃地拿下楚王韩信,这种没事找碴儿的行为向天下传达出明确的挑衅式信号——那些不姓刘的王爷可以正式考虑自废武功,回家当有钱没势的田舍翁了。此时,由刘邦册封的旧韩国王族后裔韩王信被派到北部守边。但刚到那里,他就被阴险强横的匈奴欺负,更被刘邦含沙射影的斥责搞得心惊肉跳——他固执地觉得,刘邦不怀好意,有着充足的理由把自己当作第二个楚王韩信,何况自己的名字竟然也叫作那个该死的“韩信”,这就更加令人心虚了。这日子过得真是吃喝困难、生不如死,可是,他又不想当冤大头式的“死忠”分子。走投无路,韩王信扯旗造反,并拉下脸,找靠山,吃里扒外投降匈奴,成为中国历史上的“汉奸”第一人。
对于这种严重后果,刘邦确实很生气。他亲自带着百战之师一路凯歌杀到太原。因为身经百战、项羽已死而有自信、想逞能的刘邦不顾大臣刘敬的劝阻,亲率少量精卒快骑直追敌军,被擅长示弱装孙子的匈奴单于冒顿在平城“包了饺子”。汉军发现后,马上爬上附近的白登山,以强劲的步兵方阵对付仰着脖子攻山头、有劲使不上的匈奴骑兵,总算是稳定了颓势。大家第一次敌意地会面,很快度过紧张不已的难忘瞬间,开始互相对视、想出路。是继续攻山头、守山头,还是坐下来,摊开了,讨价还价?天寒地冻,都是缺吃少穿的,双方都很着急。憋了几天后,汉军有点顶不住。陈平给刘邦出主意——偷偷给冒顿的老婆送好东西,让这个见财眼开的女人在冒顿耳边吹吹风、说好话,劝说冒顿见好就收,别撕破脸,留刘邦一条命。计策效果很好,因此刘邦跑掉。
后来很多人对此很不理解,汉匈两家都拿出主力部队,都是御驾亲征,拉开架势搞大决战。可是刚开打,就因为一个女人的一句话而“化干戈为玉帛”,显得非常儿戏。更何况,冒顿从来就不是“妇女之友”,向来“视女人为玩物”。想当初,在他从亲爹手里抢夺单于大位的时候,为了训练自己的暗杀部队绝对盲从于自己,他要求大家向着自己哨箭射去的方向,射杀任何活物,其间拿自己的老婆当活靶子,练部队的“豹子胆”,最终练出一支杀自己老爹也不眨眼、不手软的亡命部队。当他成为“大单于”,东胡人很不屑,决定欺负他,向他要东西、要地盘,其中还要他把自己的老婆送过去供人家享用,他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老婆成为他完成迷惑敌人、防守反击、取得完胜的重要砝码。这种人自然不会因为换个地方就变成对老婆言听计从的好好男人。
不过,我们的史书和广大人民群众总是很出奇地关注那些成功到位的阴谋诡计,特别是那些想象力丰富到不靠谱、剑走偏锋到很奇幻的。但如果我们非要对此深信不疑,细究起来后,却发现我们不得不先要假定对阵双方中的一方莫名其妙地突然丧失合理思考和理性辨别的能力,否则就很难说得通,这些史事怎么看都更像是有惊无险的京剧表演,动静很大,就是不见血。当然,史书的作者有时有意地视而不见,不惜掩耳盗铃,也是为避尊者讳,符合主旋律,这也是常有的。说到底,在古代写史书是公家提供的工作,而不是自由撰稿人可以随性而为的智力活动。以此而论,刘邦从平城脱险,如果不是因为那个聪明绝顶、屡战屡胜的冒顿历史性地昏了头,只能另找隐情,揭开迷案。
从战力上看,当时双方均有优劣。匈奴以绝对优势兵力围住兵微将少的刘邦和他的先头部队,刘邦确实很惨很危险。不过,匈奴深入别国境内作战,汉军后续的大部队也正在围上来,想必也会心慌意乱。而刚投降过来的韩王信的部队被刘邦一路追杀,已成惊弓之鸟,这时候冒顿唤他过来“帮场子”,他却表示出很怯场,这让冒顿不得不防备韩王信给他背后来一下,毕竟叛徒不可靠。况且,刘邦是御驾亲征,带来了几乎所有能打能拼的老将和百战之师,这帮“兵油子”跟着刘邦败仗也没少打,很熟悉身陷绝境、苦战到天明的境遇,早已锻炼出超级“死扛”的能力。更让冒顿不舒服的是,在山峦叠嶂的白登山,那些跑得快的草原骑兵基本上很难发挥优势。
不过,这些因素仅仅考察了战术层面的得失。从大战略上看,如果这时候冒顿豁出去,拿出当年刘邦干掉项羽的拼命劲头,命令大家死冲烂打,成立战地督战队,宣布“冲则生,退则死”,同时,开出令人咂舌的高价——抓住或宰了刘邦,封万户侯,或者列土封王,想必刘邦可就真悬了。但是,我们没有看到冒顿很玩儿命的突出表现。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冒顿对入主中原压根就不感兴趣。
历史证明,北方草原上的生态链极其脆弱,很经不起折腾,平均温度哪怕降低一摄氏度,大量牲畜就活不下去,这些民族就要喝西北风。碰到这时候,他们要么西迁,去打中亚、欧洲,比如蒙古军队西征(同时期的西边和西南边稍微暖和点),要么南下打中原,比如五胡乱华。天太冷,这些民族的兄弟姐妹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没办法,只能来中原和大家挤到一起。为了表达真心要来的诚意,他们打起仗就明显比以前更拼命、更残忍、更无理。一旦杀进来,就坚决赖着不走,中原人哪怕送好言、送东西、送女人也不行。在春秋、战国、西汉、唐、北宋中前期等时候,天气就比较暖和。比如,唐玄宗的妃子江采苹还能在长安种自己喜欢的梅花,大家都叫她“梅妃”。清初张标所著的《农丹》中说,《吕氏春秋》记载的秦时春初物候要比清初还早三个星期。暖和时庄稼收成好,容易出盛世,而北方游牧民族因为活得下去,也很配合,非常消停。即使中原人白送机会,他们不小心打进来,随便给个好处也能打发,比较讲理。
汉初,北方民族就对中原政权保持“劫财不侵国”的态势。这么看,冒顿老婆的说辞——“两主不相困,今得汉地,而单于终非能居之地也”,就很在理。在草原活得正滋润,冒顿干吗非要去一个陌生的、水土不服的地方生活,即使他同意,那些跟着他玩儿命的弟兄也不会同意,没有十足的好处或者不是为了避开要命的风险,谁喜欢通过杀人放火搞迁居?这时候,压迫刘邦服软,让汉朝以后多给点好处,对冒顿更有吸引力。当然,在刘邦刚登基为帝的时候,理应重点表现刘邦利用计策从凶险强大的匈奴重围中脱险。这样的话,皇帝即使打败仗,失的面子也不多,毕竟在关键时刻显示出皇帝拥有的“化腐朽为神奇”的神力,掩盖了“别人其实根本不想和你真玩,主动放你一马”的尴尬,对巩固地位有好处。不过,这种演义式的说法顺利地进入了官方话语体系被继承下来,无疑成为貌似史实而漏洞却有碗口大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