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末汉初的老百姓不在家好好干活,放弃安稳的小日子,冒险出来打仗,当然不是因为解放穷苦大众、保家卫国之类的高尚理由。大家伙儿参与造反的动机和目的各式各样,思维也相当混乱。
比如,本来拎着篮子出门就是买个菜,因为看个热闹,随着一帮人赶走县城或者驿站的朝廷命官,竟然分得一些财物,一合计,觉得人多势众,气焰嚣张,风险不大,挺合算,就当旅游,还挣外快,干脆干下去吧。还有的本来因为犯点法,正在想着投亲靠友,或者已经落草为寇,正在打算着如何变脸换身份,再回家过日子,突然发现以前那些凶神恶煞般的官军和比自己窝囊得多的同乡,竟然敢挑旗造反,与自己犯的那点事相比,这些人攻城略地、抢粮抢钱,违法乱纪的做派更是拉风得紧,自己如果不赶紧跟上去,就显得相当落伍了。
还有,嬴政灭了六国,那些活下来的六国旧贵族从吆五喝六的实权派跌落尘埃,变成赋闲在家的“员外郎”,不得不种花喂鸟、修身养性,最多调戏个丫鬟、打骂个奴仆,在小范围摆个谱,出门还要夹尾巴、装低调,这些人虽然心痛不已,但因为怕事怕死且能力有限,也只能找个地方窝着,表面上鲜衣怒马、生活小康,其实是活得很委屈,暗暗期望有一天能“翻身把歌唱”。当然,也还有很多人确实觉得自己苦大仇深,从小就吃上顿没下顿,活得憋屈死了,而造反后有饭吃、有衣穿甚至有官做,在他们看来,造反是份很有前途的职业,真心实意地想在这条道上跑到黑,养家糊口之外,干出点骄人业绩,获得社会认可,找到以前从来没有的做人感觉,活出尊严和信心。
如此一来,一旦冒出几个坚信造反有理的职业捣乱分子,这些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流离失所的盲流、心不甘胆却小的旧国遗臣和等着吃饭找好工作的草民,就很快被他们集聚在一起,滚雪球似的发展起来,攻城杀将,见神灭神,见鬼杀鬼,一夜间成了大气候。环境改变人,这些人从开始“喜欢被动”逐渐变得骚动亢奋,从安顺良民变成了嗜血屠夫,踉踉跄跄走完这段乱糟糟的造反时代。
虽然大家各怀鬼胎地走到一起,好像一不小心才把事情弄大发了。但像许多造反时代一样,其实,那时的天空早已经布满了不安、误会、恐慌、不幸福等各种让人造反的“云彩”。
按照很多史书的说法,这段造反历史是一个典型的官逼民反的样板时代。大家认为,秦朝从根上就是一个居心不良的王朝,不管干什么都在憋着坏。以前打杀我们,现在还不让人过好日子,派出和提拔很多牛鬼蛇神般的官僚征捐加徭,修始皇陵墓,搞长城建设,平整官道马路,开疆扩土,不亦乐乎,结果,弄得大家远离家乡、妻离子散、吃糠咽菜。
以前听说过秦国人做事情很疯,但没想到疯得如此离谱。一旦占领你的国家,就不把自己再当外人,下车伊始,就开始发布各种烦琐的法规律条,还是用外文一样的小篆撰写的,也没什么耐心做做循循善诱的思想工作,逼着大家做这做那,没完没了,根本不管人家烦不烦、愿意不愿意。更何况,以前双方还是敌对国,打了几百年的仗,作为战败国的老百姓,本来就觉得低人一等,对方还欠着似海深的血债也没个温柔的交代。大家极度失衡的心依然悬空着,“爱秦朝”的感觉还在酝酿着,也没个着落。所以,在郁闷和不服气的情绪还很浓厚的前提下,提起精气神当奉公守法的良民,确实很难。
其实,对于草创时期的秦朝来说,几百年来,秦国运行各种制度,群众拥护,成果显著,使秦始皇和他的大臣们产生一种错觉,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这套制度,符合人性,解释普及工作虽然还不算到位,但相信大家是能够边执行边适应的。于是,秦朝才迫不及待地在全国大规模推广。在他们看来,让大家不断地干各种工作,很多也是为民造福的千秋伟业,比如,修长城是为了抵御匈奴抢掠;修直道是为了改善交通,保证政令畅通。从面上说,这些事对帝王个人固然有非常大的好处,而对老百姓也不能说没有好处。当然,修帝王陵墓和老百姓的福祉有点距离,但作为一个国家的首脑,把自己的阴宅修得好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恶行,大家当六国臣民的时候,这种事也没少干。而收缴六国的旧书籍,打压蓬勃发展的文化事业,确实有点不讲理,但那时候,对于大多数认字不多的老百姓来说,讲文化、论思想就是“扯棉花”,没有一个馒头金贵。
后来,朝野之间的对话逐渐形成鸡同鸭讲的局面,隔阂越来越深,各种不满的情绪疯狂传染。那个造反时代憋了很久,终于应运而生,裹挟着大家在广阔大地上杀来杀去,风云跌宕,痛快淋漓。很多人的命运确实得到彻底改变,其中一小撮人过上更像人的生活,而大部分变成孤魂野鬼。等到都消停了,大家突然发现,虽然陈胜先生说得不错,但这个天才的预言家并没有说明哪些“没种”的人能封侯或当皇帝,使广大“没种”的群众都以为是在说自己。光想好事,不想坏事,还没上保险,实在太坑人。对大部分人来说,等知道了,就已经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