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啊,你慢些走啊,慢些走哎……
原本我是想慢点走,想走慢点的,闲庭信步似的,可现在就不是这样了。天在下雨,虽说它是毛毛细雨,但这也毕竟是在下雨呀。于是,脚下的步履就不太好控制了,走着走着,就快了起来,就迈开了大步,急行军一样向前走去。
一、二、一,很有节奏的样子了,很有些像个雨中急行军的战士了。现在我是多么年轻啊,多么有力量,我兴奋地感慨着,你年轻得就像个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就像一头犍牛那样有力,而压根儿不像一个越过四十岁这道门槛的男人。你从来就不想,或者说很少想到自己的年龄这种事情。在很多的时候,你觉得自己就像个棒小伙,干脆就是个小伙子呢。其实,你被人称为小伙子的时候仿佛就在眼前,就在昨天。人们的确这么称呼过你,哎!小伙子。现在,你已经开始这样称呼别人了,哎,小伙子!你毕竟不再是个小伙子了,至少从年龄上说不是了,这是事实,你得承认。尽管你在某些时候还被人称为青年作家。可你毕竟过了四十岁,就要一步步走向那你从不去思量的所谓中年了。不!你自我反抗似的说,瞧,我的体魄还这么健壮呢,我身上的肌肉还这么结实呢,我的步伐还这么坚定有力呢,我做爱的时间还足够长呢,我的心还这么年轻呢,我还行啊,我还很棒呢。一、二、一,你瞧,现在我不像一位急行军的战士吗?
你是平脚板,脚底板,即脚心的凹度不够,意思是说你不能当兵,因为你不能长时间地走路,不能急行军。这是在很多年之前,父亲跟我说过的话。记得,那时候我还在乡村中学读高二,冬季征兵开始了,那批兵是海军陆战队,我想投笔从戎(这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词儿啊,动感十足),一心一意想当海军,那是我日里夜里的一个梦想,一点也不愿参加什么高考了。当时在县委党校当秘书的父亲可不这么想,也不愿意让我这么做,于是就给我说了那番话,而且是在同意了我去体检之后。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这是父亲当年一个善意的小计谋,是父亲与公社武装部长串通好的一个合谋。父亲是想让我参加高考,想让我成为一个文人,而不是一名军人。一个人的命运和道路这种事情,实在说不清楚。若是当年你真的去当了兵,现在你的人生之路,又会是怎么样的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这个写小说的也想象不出来啊。但是有一点几乎是可以肯定的:那就不会有眼下这场从浮云山上走回到商城去的长途跋涉了。生活就是这样:差一点点就不是这样了。父亲啊,现在我就要看看我这双脚到底能不能走长路,能不能急行军。我就不相信我走不下来它!如果需要的话,现在我还能像个战士那样跑步前进呢。父亲啊,您信不信你的儿子?父亲,您老人家近来还好吗?现在,您的儿子在他过了四十岁的时候,忽然干上了这样一件在您看来也许很孩子气的事情。等我到了父亲现在这个年岁时,会是可供我回忆的一件事情吗?
雨还在下着,还是那种毛毛细雨。现在,我的脚步不快也不慢,就像我的思路一样。在薄雾似的雨幕里,我目光有些迷离,忽儿是眼前的道路,忽儿是一团如烟的往事,忽儿是虚构或想象中的事物。这会儿,我想到那种充满了虚构和想象的小说,别人的,和自己的。哦,我时常在别人的小说里看到,好像也在自己的小说中写过这样的情景:说某某人,在某某时候,忽然就回忆起了他(她)的一生,想到了他(她)所走过的人生道路。其实啊,现在想一想,好像并不一定是那么回事儿,一个正在健康活着的人,一个正常生活中的人,一个忙忙碌碌的人,或者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他(她)是不太容易动不动就去回想那么多、那么长的故事的,倒是那些病人,那些垂死者,那些身体或精神上的囚徒,倒是有工夫,有可能陷入那种深深的回忆,或漫长的想象之中,当然现在我也能够这么做,路还长着呢,我还得走很久呢,更有这如梦似幻的毛毛细雨,除了一步一步地朝前走之外,不想想这个,想想那个,你还能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