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京城三十里处有个小镇,名曰沙木镇,此镇虽小,却是京城通往云霄山的必经之地。
镇上仅有一家客栈,名曰‘不留客栈’。
这客栈看上去朴实无华,并无特色,却因其掌柜不留娘子而远近闻名。常有京中贵族,武林豪杰争相光顾,生意十分兴隆。
倒不是这不留娘子长得如何美艳倾城,也不是她有如何的生意手腕,却是因她那绝佳的酿酒手艺,委实难得。经她所酿的酒,不仅味甘醇厚,口齿留津,更有一种奇香在内,让人甘心为之一醉,再不梦醒。
且这不留娘子有一怪癖,那便是从不留酒醉之客。照说她开的是客栈,自然该供人住宿。可但凡在她店中醉酒之人,必定会被其扔到街市一角,任其自生自灭。
于是,时日久了,这沙木镇上便形成了独特一景。白天黑日,举凡路过那不留客栈,总能见到有人躺倒在街角门边,面色红润且神色恬静,似正好梦鼾甜。
八月初十这天,直至午时,不留客栈仍未开门,急煞了一群犯了酒瘾之人。
直等到日头西沉,天散红霞之时,客栈的木门总算是拉开了一条细缝。招呼的店小二尚未得及说话,便被一群人给冲到了大堂内。
“哎哎,莫急莫急,各位客官请坐。”小二狼狈地从地上爬起,将手中抹布扬了扬,无奈地打招呼。
掌柜不留娘子见此景,摇了摇头,继续低头查看手中帐簿。
堂上正自哄闹之时,却听“啪”的巨声响起,将正忙着找座位的众人惊得皆是一愣。
循声看去,只见一虬须大汉拎着把青钢斧凶神恶煞地站在堂中,旁边的一张长木椅已被震了个四肢零落。
“不对,不是没开门吗?怎会有人在里面?我等在外苦候半天,不过是仰慕你这店里的美酒,却为何要将我们拒之门外?真正是岂有此理!”
“莫非老板娘嫌我们长相粗鄙,配不上你这小店?”他身旁紧跟的精壮男子亦吼了起来,一双锐目直直地盯着正拨着算盘珠子的掌柜不留娘子。
不留娘子抬起眼帘,指间盘算珠立时顿住,“这位客官,这几位客官是昨天夜里便留在店里的,后院还有几位客官外出未回,还请莫要误会了才好。”
此时店外正有两名客人走进,附和地点了点头,解围道,“不错,我们昨夜便住下了,此时方才回来。掌柜娘子今日一早便来通知我们,说有要事,店内招待不过来,我们便出去吃了饭的。”
“那这几位呢?既然招呼不过来,这几位怎么就能坐在这里吃饭饮酒?外面烈日炎炎,”那精壮男子瞥了眼那边坐上几人,不甘心道,“我们等了整整半天,你怎生也不知道出来招呼一声?”
不留娘子无奈笑了笑,神态疲倦却语气委婉,“今日我确有要事,未得招呼各位,还请多多担待。诸位酒水银两皆免去五成,可好?”
“呸!”
“我等在外整了半天,你就一句半价免了就算了?远道而来,不过是图个新鲜。怎么,小娘子,莫不是昨天夜里侍候相公侍候累了,今日爬不起来?”
“不对不对!她若是侍候相公,又怎会在这里抛头露面,看这小娘子粉粉嫩嫩的,倒叫我起了怜惜之心。这般酿酒守店太过辛苦,不过跟我兄弟二人回燕山享福,可好?”
两名男子一唱一和,猥琐的眼光一直不离掌柜左右,直恨不能将她从里至外的看透。
这不留娘子容色虽不及倾城,却也是个清秀佳人。她一人经营客栈,早已习惯了诸般骚扰调戏,原本倒也可以婉转应付,此时却似是半点耐心全无,当下柳眉一竖,冷声道,“燕山?小女子怕是没那个福份!我不留客栈自守我不留娘子的规矩,客官若是诚心来品酒,自当欢迎。但若是别有所图,那我这小店便不留了。”
“放肆!小贱人!你居然对我燕山派这般无礼!”那精瘦男子怒不可遏,身子陡然一转,手中青钢剑银光到处,木屑纷飞,并着几根木筷又急又快地飞向了柜台中的不留娘子。
座中有不少武林人士。
可那精瘦男子是突然发难,又存几份试探之意,动作又快又狠,此时旁观之人也仅能眼睁睁有心无力,暗地为那不留娘子捏了把冷汗。
“老板娘!”小二惊呼一声,手中酒坛‘啪’地掉在地上,飞似地奔向柜台。
不留娘子脸色白了白。
片刻的犹疑,却未动身形。
但听“噗、噗”一连串声响激起,那几根筷子直直地落在不留娘子眼前三寸处,有惊无险。
而那几根筷子碰到桌面时,则化成了一团木屑。
那虬须汉子待要再吼,却像见了鬼似的突然变了脸色,喉咙里只“呀、呀”的发出了困兽般的呻吟声。
而精瘦男子此时更为痛苦,整条右臂皆不得动弹,如同被野兽嘶裂了般,钻心的疼。
“什么人?”精瘦汉子勉强发出点声音,惶惶然地向劲风袭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你二人是燕山派谁人门下?”但听一道温润悦耳的声音缓缓响起,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怒意。
那精瘦汉子闻得此言,头却蓦地仰起,傲然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们是张长老座下张虔,朱鼎二人!”
“张虔?朱鼎?!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有你们二人?既说是张长老门下,可有何凭证?”
“我们有燕山派令牌!”那精瘦汉子从怀里摸出一块铜钱大小的令牌,十分得意。
“张长老他为人侠骨丹心,怎会有你们这种弟子?”那说话的清雅男子摇了摇头,俊目中闪过一丝冷色,“即使是有,你二人也不怕丢了他老人家的脸面?”
堂下立时唏嘘声一片。燕山派是武林泰斗,座下弟子无不谨守本分,行侠仗义,此时听说这二人是燕山派四大长老之首张长老的人,皆都摇头慨叹。世风不古哪。
之前众人蜂拥而进,手忙脚乱,生怕晚了一步便没了座位。本有些怨恼这两名男子挑衅生事,只想掌柜快点解此事,好安心饮酒裹腹。此时方才注意到那店内临墙的雅座内,正坐着数名十分养眼的人物。
而方才出手之人正是那座上与几名红衣少女坐在一起的青衫男子,司寇钰。他自众人进来之时便暗中留意了这二人想要滋事,却不料竟是燕山派之人。
“你是何人!敢管我燕山派之事!”那虬须汉子张虔眼色谨慎地将司寇钰上下打量了一番,尚未来得及提醒旁边的朱鼎,却见他已提起手中青钢剑,快如闪电地向司寇钰等人的方向欺了过去。
那几名红衣少女稳坐未动。领头少女向掌柜方向扫了一眼,又继续执起手中酒杯。
司寇钰俊眉拧了拧,身子几不可见地轻晃了一下。
朱鼎十分困惑。
他用了全力。却没有碰到司寇钰的半块衣袂。
却轻飘飘地自堂上飞过,如一只偌大的风筝,‘呼’的一声,飘过大堂,‘砰’地落在了门槛之上。
“从此时起,你不再是燕山派弟子。”司寇钰淡淡开口,语气温和淡定。
“你凭什么!”朱鼎恼羞之极,待要再说,却瞥见张虔警告的眼色,下意识的噤声。
张虔匆忙将朱鼎拉到身后,神态恭敬地一抱拳,用力嘶哑了破锣般的喉咙,道,“在下不知是大公子在此,还请恕罪。我们这就走!”说完便急急地拉着朱鼎往外冲了出去。
他二人今日实在运气不好,竟会碰到传闻中比前太傅还要深藏不露的大公子。
不留娘子此时似是反应过来,忙从柜台内走了出来,向司寇钰弯身道谢,“多谢司寇公子相助,实在不甚感激。”转身对小二又道,“将我那十年的雪花酿取来,聊表谢意,还望公子莫要嫌弃才是。”
司寇钰微微欠身,温声道,“掌柜不必多礼。在下不过举手之劳,我等还有要事,要先行一步了。”
不留娘子微微讶然,眼神看向一旁的几名红衣少女。
“怎么,赶去给燕山派清理门户?你可别忘了此行要去哪里!”为首的红衣少女不动声色地放下手中酒杯,脆声提醒。
“霜月姑娘,我有要事在身,不能再拖延。姑娘若是有事,在下可先行去山下等候。”司寇钰神情和熙,语气却毋庸置疑的坚定。
这几日正逢皇上去泰迦寺礼佛,他原想云霄山一行速去速回,将那玉佩之事查明便好。却不料半途总是碰到些所谓的燕山弟子在外为非作恶,而此事张长老想必全然不知情。
他虽多年未去燕山,可外祖父毕竟曾是燕山派掌门,如此荒唐之事还是要早些告诉二弟,耽误不得。否则燕山一派百年基业,怕是要毁在了些险恶用心之人的手上。
这霜月自宴辰上带他离开后,一路快马疾驰像是十分紧赶。行至这沙木镇却偏生说要办事逗留一日,而今日已至暮色,她却似没有要走的意思。这般委实让他有些不愉。若不是因为那块玉佩在她手里,他断不会迁就至此。
“我原本便打算要走了,”霜月杏眼一眨,向身边两名少女使了个眼色,道,“掌柜娘子,你这雪花酿不错,给我备上十斤。”
不留娘子微笑允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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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客栈后院的厢房内。
“少主今日可见到他了?”不留娘子见床上熟睡的身影微微动了动,细声发问。
“恩。”慵懒倦怠的声音缓缓响起,随之幔帐掀开,一张素净苍白的面容呈现在眼前,让不留娘子忍不住眼眶又红了几分。
琼函虚弱地朝她笑了笑,眸光转向房内的另外几道身影,“辛苦你们了,待查出此事,我一定带你们去不留谷,好好住上一段时日才是。”
“你没事才最重要。”蓝影一闪,俊挺的身影已移到床沿坐下,手指探向琼函的脉门,细细诊切,“为了那朵冰莲花,你也实在是……”话未说完,却是叹息止住。
琼函眼睫轻颤,伸手揉了揉额头,看向不留娘子,“备些快马,他们既已出发,我们便也不能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