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旁的摊贩不知何时已撤得干干净净,整条街空荡荡的很是安静,仿似这里就从来不曾有过热闹繁华的秋市。
空气里飘荡着腥甜的血腥味,四处可见青衣人的尸首,艳红的鲜血从那些已然没有半点气息的身体里汩汩不停的流出,提醒着这里刚刚历劫过一场恶斗。
古醉月没有走,她抱胸站在不远处的青石桥下,颇为满意地欣赏着眼前这一幕生死相依。她这一生,从未这般畅快过。
那紧紧抱着琼函帝姬的紫袍官服男子,并非即将与她拜堂的驸马司寇昊,而是之前不久才在御前悔婚的司寇府大公子司寇钰。
此时的司寇昊,像个入定的僧徒,伫在那里动也不动。
“婂婂,你说什么?”司寇钰脸上向来温和淡定的神态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惶恐和惊乱。他低头专注地凝着怀里的女子,修长的手指,无措地抚过她苍白透明的脸庞,“你再说一次,我听不清。”其实并非听不清,而是难以置信。
“般若剑法,”细弱微咛的声音十分脆弱,飘忽得像是在云端里传来,“你师父说,那一招心如止水你练得很是精妙,只可惜,执念未消,终不得法。”
“婂婂……”司寇钰半跪的身形几不可见的晃了晃,面色瞬间煞白犹如灰烬,“你便是那夜夜吹埙相伴之人?”
这些年来,父亲之死让他痛不欲生,他拼命苦练剑法,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将仇人亲刃于剑下。那人的埙音,似是明白他心底最深处的颓然和挫伤,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如丝如缕,春风细雨般拂去他心底的狂躁……而每每当他回首,却寻不到那人半点踪迹。他曾一度以为,那是师父所为……不料,竟是眼前这女子。
“不错。”琼函长如蝶翼的睫毛颤了颤,她的眼睛忽而睁开,如一泓盈盈秋水渐渐明亮,莹粉的唇角扬起几许淡淡的笑意,“司寇钰,你的剑法练得怎样了?”
“你到底是谁?”司寇钰唇上血色倏地褪得干干净,紧紧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自那以后,他曾追问过师父,可曾吹埙相伴?师父被他问得不耐,终而只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吐出了四个字,“是个女子。”
女子……那天他宴辰之日,当霜月脱口说出那七色流火对般若剑法大有裨益之时,他心下便有些欣喜。当他见到百里冰的第一面,他便隐隐怀疑,那个曾在多个风雨夜里与他相伴的女子,应该就是她……可是,令他意外的是,竟然是琼函——这个他以为荒唐不羁,难为妻子的女子。
琼函轻轻叹了口气,“你师父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想拜他为师,无奈他嫌我资质不够,于是,我只能每夜悄悄看你练,只可惜即便如此,我还是学不会。”身为流烟剑法的传人,她无法抑制对般若剑法的好奇……只是,这世间万物终究还是讲求个缘字。
“那你为何不告诉我?我可以教你。”司寇钰低沉的声音里暗含着痛楚,不知是悔还是憎。那些经年的往事,早已蒙上了一层灰尘,此时被她柔软的细语不经意地扯开,竟是鲜亮得让他无法避视。
琼函不语。许久,她忽然抬眸微微一笑,“我忘了。”她是真的忘了,也不想再记起。她曾以他为夫,是以会关心他的一切,如今那一切,不过是诸多往事里的一段罢了。
“忘了……”司寇钰低语,他的指骨因用力而泛白,捏得她腰间一阵刺痛。
“你,放开我,好痛。”琼函痛呼。
“是不是因为蚀月?”无视她的推拒挣扎,他转过头,脸色阴沉地看向古醉月,一字一顿地开口,“解药!”
古醉月笑得柔媚,睁大了满是喜意的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钰哥哥,你不会不知道蚀月是没有解药的吧?”
司寇钰脸色一黯。是的,蚀月无解,他又怎会不知?只是,这满腔的怒意又如何渲泄?
“嗖”的一声,一道黑色流光迅速从他袖间疾射出去,直逼古醉月的咽喉!他此时唯一的想法,便是取了这个控制她娘亲又暗害琼函的罪魁祸首!
古醉月脸色白了白,她已经没有力气躲开,留在这里,不过是想要看到那个人的伤心欲绝,岂料那人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像是被定住了身形,脸上连半丝表情都没有。
这样的反应,远远不够!
“住手!”清咤的娇喝声响起,一道素色身影翩然而至,轻纱遮面,眸如秋水,正是被数名粉衣少女簇拥之下的百里冰。
“她不能死。”百里冰淡淡瞥了一眼司寇钰,神情犹豫地看向他怀里的女子,此时,她是该将琼函抢过来,还是……饶是她曾跟在琼函身边多年,亦不知此时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那个怀抱,她是否愿意离开?
琼函眯眼瞪了她一眼,不语。来得真晚。
“小钰儿,她死了,你娘的盅就没法解了。”鬼医从那几名粉衣少女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嘴角挂着欠揍的笑。
司寇钰怔住,他低头看向怀里的琼函,无意识地抓住她正在挣扎的双手,轻声道,“别动。”怀里的人明明已经没有力气,却努力抗拒着想要离开,这样的感觉很不好,不好得让他想立马把她扛走,许多许多事情要仔细问个明白。
“百里冰来了。”琼函愤愤然,张口便咬向他的胳臂,不料却起不到半点作用。这个向来温润似水的人,今天却偏偏如此固执得不肯放开,就连倾绮所扮的百里冰来了,他竟也纹丝不动。
“你告诉我,后来那半年,为何不来吹埙了?”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清月似的眼眸中漾着些忧伤的浅雾,“你为何从来不告诉我?”
“我忘了!”琼函恼怒地瞪他,眼角恨恨地睨向鬼医,此情此景,他居然还有心思看笑话,而那个人,竟然像是怔魔了般的动都不动,这个样子,不知明天又将会在京城传成什么样子?
身穿朝服都没来得及换下的工部侍郎,抱着他未来的弟媳死不撒手,而他的弟弟站在一旁袖手旁观?她这剩下的半年日子……还真是不清静。
“蚀月蚀心,所有的一切她都会渐渐忘掉。”鬼医总算是好心地开了口,笑眯眯地捋着袖子慢悠悠地踱了过来。他低身捡起地上那个陈旧的木盒,凑到鼻间闻了闻,深深吸了口气,神态间很是怀念,“竟然是苏槿花香,多少年没有闻到了。”
“带我回府!”琼函冰冷的声音响起,激得鬼医一个寒战。
百里冰等人快步走了过来,淡声道,“大公子,还请放开殿下。”
司寇钰沉默。他垂睫想了良久,终而轻轻扶着琼函站了起来,唇角的笑容淡如水迹,“百里姑娘,你大病一场,声音倒是有些变了。”
百里冰怔了一下。眼角不着痕迹地滑过琼函,眸底闪过一丝盈盈的笑意,“你我见面次数甚少,公子许是听错了。”
“哦?”司寇钰微微一笑,继而轻轻叹了口气,“我却不知道,流烟宫何时竟为皇家效力了?”
“殿下有恩于我,自当如此。”百里冰回答得十分干脆。
琼函趁两人说话之际,终于挣开司寇钰的怀抱。她低头揉了揉红肿的手腕,转身走向那个始终一言不发的身影。
“司寇昊?”她不确定地叫了一声。
没有反应。
“驸马?”又唤了一声。
“再不理我可走了?”她真不明白,这个时候他怎么会对她不闻不问,这样的人,哪里值得她倾以终身?
忽然,身边传来古醉月得意刺耳的笑,那声音似凄似怨,刺得人头疼欲裂,“琼函!尊贵的帝姬殿下,你可知道他最在乎的是什么?他自小所有的事情都会让着他大哥,你们之间那么多的过去亘在中间,他还能当作没事一样与你拜堂?他当叫你大嫂还是娘子?你破坏他们兄弟之情,唯一的结局,便是被他们兄弟二人先后鄙弃!”
“疯子!”低沉暗哑的声音骤然响起,随着‘啪啪’两道清脆的耳光,竟是司寇昊和百里冰同时闪到了古醉月的面前。
百里冰素手扬起,毫不留情的又是两个耳光,“古家堡生出你这么个女儿,活该被夷为平地!”
“你说什么?”古醉月不可置信地惊声尖叫,娇弱的身躯如筛糠般地颤抖着,疯了似地扑向百里冰,“什么叫夷为平地?是谁做的?”
“哧——”百里冰掌风过处,轻而易举地制住她的穴道,冷然道,“夷为平地,本姑娘还嫌不过瘾呢!”她低头阴恻恻地凑到古醉月的耳边,“自你碰到鬼医起,就该知道,你的末日不远了!”
“你!”古醉月倾时满脸泪水,娇艳的唇边溢下一丝鲜血,她直直地看向眼前神情冰冷得没有半点表情的男子,“昊哥哥,一定是她,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她叫这些人杀了我爹娘,你要帮我报仇!”
见他无动于衷,她放声凄厉大吼,“你这个水性扬花的女子,既然已经想起了那些过去,你为何不去求你的父皇,你应该嫁给钰哥哥,而不是抢我的昊哥哥!!!”
从她在司冠府里见到鬼医的那一刹那,她便知道一切将要败露,她知道不论是司寇府也好,还是那个人也好,都不会再放过她。可她却不甘心司寇昊和琼函就此恩爱缠绵,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也要阻止他们在一起,这个她守了半生的男子,她不惜以身养盅,绝不甘心只换来这样的一个结局!
“你古家堡做了什么事心里应当清楚!”风中传来琼函若有若无的轻叹,她声音不知是悲还是怜,“古醉月,你若是早些年好好与我商量,我定然设法成全你和司寇昊,可是如今……”
她转眼看向司寇昊,正撞上他幽深乌润的眼瞳,下一刻,他便像离弦之箭般冲了过来,双手死死地扣住她的肩膀,沉声道,“你要如何?你想说什么?”他话语毫不含糊,眼底却有些迷惘,还有些艰难的挣扎。
琼函抬手拍拍被他勒痛的肩膀,莞尔笑开,“如今你已是我的驸马,又岂有将你让之于人的道理?我就是死,也是你司寇家的人。”
司寇昊不知是喜还是怒,玉似的脸庞瞬时涨得通红。忽而,他嘴角一撇,将她轻轻揽在怀里,慵醉的声音似细雨滑入浅塘,“不许你再提个死字。”
他声音带着六分委屈,三分犹疑,还有一分淡淡伤怀,“不就是吹埙,有什么了不起的,以后你天天吹给我听,好不好,婂婂?”他无法忽视她吐出的那个饱含情意的钰字,那样轻轻的一个字,却将他刺得浑身麻木,虚软无力。究竟那是怎样的过去?能让大哥露出那样的眼神,那样的语调,就连百里冰来了,他也不闻不问?
琼函沉默。良久,她抬眸浅浅一笑,“你不介意我是个水性扬花之人?”
司寇昊身子一僵,咬牙憎声道,“我早就说过,过去的事情便过去,管他是谁,且……”他眼尾扫向司寇钰和百里冰,“大哥他已有意中人,你只会是我的娘子。”
“哦?”琼函眯起眼眸,“确实,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想起和忘记已经没有区别。你大哥将与百里姑娘成亲,我们该好生恭喜才是。”她转眸瞥了一眼鬼医手里的木盒,唇角笑意渐深,“倒是苏槿花得好生留着,万一我以后忘了你,倒能时常提点一下。”
古醉月不可置信地后退了几步,为何这个女子的心思,她半分也看不透?她原以为可以用苏槿唤起她的记忆,不料竟会是这样的反应。那个人明明告诉她,司寇昊和琼函之间,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去……既如此,她手里唯一剩下的筹码,是否还管用?
司寇昊顿了顿。他顺着琼函的眼光睇了眼那木盒,眼底闪过一丝锐色。继而,他回头看进那一汪深泓的秋水湖底,温软的声音似春水般轻柔,还带着些执拗意味,“你不许忘。”
琼函垂睫。许久,她嘴角渐渐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放心,你连风言他们都能不计较,如此用心良苦,我又怎会忘了你?”
司寇昊认真地凝了她半晌,终而眉眼一弯,缓缓笑开。
司寇钰默默转过身,绵密轻垂的长睫下,看不清半点情绪。他的背影孑然萧寥,步伐有些急促,行至百里冰身前时,他忽而顿住脚步,温润的声音没有半点波澜,“百里姑娘,过几日皇后生辰,皇上想见你一面。”
“进宫?”百里冰眼底闪过一丝意外,眼光轻轻划过正靠在司寇昊怀里的琼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在皇后面前,这戏该怎么唱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