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圆月冰清玉润,满枝皎瑕宛若银绡。
良辰当宵,美景倾园。可司寇昊却提不起半点观赏的兴致。
蚀月之毒……
记得四年前,也是桂花飘香的季节。那一日,父亲下朝回府,并未如往常一样找大哥弈棋舞剑,却是满怀心事地将自己关进房里。不言不食,任谁呼唤也不肯相见。直等了整整三日,他与大哥终于坐不住,打算破门而入时,父亲才推门而出,颇为严肃地将他们兄弟二人唤进了房里。
父亲告诉他们,他被人下了毒。毒是谁人所下,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回答。而自那个月起,每月的月圆亥时,父亲便会遭受冰噬入心的毒发煎熬。
那时他们尚不知那是什么毒,而父亲又不肯让人知晓,就连母亲也不愿意告诉。于是,他和大哥便只能暗地请来名医诊查。可不论是何名医前来,都是愁眉深锁,叹惜扼腕。答曰:此毒罕见,闻所未闻。
最终,他们想尽了各种方法,却一展莫筹。一年后,父亲终是撒手西去。
父亲去的时候,神态安详,甚至并没留下只字片语。可当时的情形,却让他们神思难安,疑云重重。父亲,也许未必是毒发身亡。
那天晚上,父亲与母亲像往常一样在房中煮茶论琴,而他则与大哥坐在园中饮酒品琴。琴声明显是父亲是所奏,激越澎湃,华丽恢宏,令人豪志满怀。他和大哥正听得兴起之时,琴声却蓦地戈然而止,再没有了半点声音。
直等了许久,他们觉得不对,冲进房内,便见到父亲正闭目靠在榻上,嘴角挂着丝惯然的微笑,安然离世。而一旁的娘亲,却昏迷在床上,不醒人事。
他与大哥震怒之下,四下搜索,却不见有任何人影,只能空手而回。
房中摆设情形并无异常,唯独奇怪之处,便是父亲贴身的玉佩不见踪影。而娘亲第二天醒来后根本居然不知道前夜发生了什么,更不知父亲已然辞世。她与父亲素来相敬如宾,鹣鲽情深,闻此打击之下,悲恸万分,当场便再度晕厥,一病不起。
这件事,他们查了整整三年,始终没有半点进展。唯一的收获,便是知道了父亲所中之毒的名字——蚀月,异域奇毒。
……
那些时日,他如今已不忍再去回想。他日日醉生梦死,便是不愿面对父亲在他们一墙之隔,离奇身亡的事实。
眼前,琼函竟如父亲一样,中了蚀月之毒,让他震惊之余更觉蹊跷。忆起三年前父亲过世时,琼函曾来拜祭过。那时的她,素衣缟裙,没有半点装饰,在人群中甚不起眼。那日,她身边仅青乔随在身后。
之后,他极少见到她,偶尔会在路过尘函宫外时,听到里面传来喧闹的歌舞声。他已然想不起来,是从何时起,她身后多了那四名出色的男子。究竟又是什么原因,竟让她如此不顾清誉而纵情声色?
方才,他看得明明白白,他们对她的关心和在乎,真切自然,溢于内心。若不是长久相处,情深意笃,断不会有那样的神情。且凭他们的身手气度,若不是真心喜爱,又何至于如此委屈自己?
四个……委实荒唐了些。
他已不知该如何表达他此时的心情。
————
整座尘函宫幽静安详。
由始至终,司寇昊未曾见到外苑有任何下人进来一水居。显然,琼函中毒之事颇为机密,仅有贴身数人知晓。
不知等了多久,殿门终于打开,款款走出一道细瘦的身影,却是琼函贴身侍女青乔。
“二公子。”青乔走到司寇面前,弯身一礼,“时辰不早了。”
“婂婂如何了?”他自然听出她话中直白的送客含意,可此时他却是有些担心。蚀月之毒,根本无解。且发作时的疼痛连父亲都难以忍受,更何况是琼函那样的娇弱女子。
“殿下说,冰莲花之事,她自会去问个明白。”青乔淡然回答,语气隐有不善。天下的男子,多数自以为是。若不是殿下关照要对司寇府的人以礼相待,她此时的脸色怕是要更难看些。
司寇昊一怔,心下生出些悔意。他方才确实太过冲动,竟会怪她不肯去太子府,却不想她竟有这般苦衷。这下倒好,只是一句话,便把她身边的人都给得罪个彻底。
“她是何时中的毒?”司寇昊苦笑,继续追问。
“殿下的事,奴婢不方便多说。”
“在公子眼里,殿下兴许不是个好女子。可容奴婢多嘴一句,殿下就算是对不起天下人,也不会对不起你司寇府。”青乔神态疏淡有礼,声音中隐有一丝憎恨之意,“还有,殿下中毒之事,还请二公子莫要告诉其他人。特别是大公子。”
“这……”此事于情于理,他自是应当告诉大哥。但以青乔态度来看,显然琼函等人对大哥悔婚之事颇为忌怀,这却是有些难办。
“二公子觉得有何必告诉他?我家殿下与他又有何关连?”青乔显然察觉到司寇钰的犹豫,语气愈发冷淡,“也罢,由得公子。公子若是还想在这里赏月,请便。反正以公子的能耐,原本就是来去自如。”
“奴婢还有事,先行告退。”
司寇昊叹气。身边的侍婢说话都这般含针见血,看来,琼函待他,委实还算是客气的。
“我明日再来看她。”寢殿内还亮着灯火,想必她此时正受毒发煎熬,原本他想去看望一下,却不料竟如此不受欢迎。
“公子若是要来,还请命人通报一声,我家殿下并非时时有空,也不是谁人想见便能见的。”青乔不咸不淡地回答。伸手取过桌上的白玉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司寇昊再叹一声。他自小到大,还从未在女子面前受过这般冷遇,更何况是一位侍婢。不过,思来想去,他还是忍了。
————
寝殿内,轻纱帐暖,寂静无声。
青乔将手中酒壶放下,悄声走到幔帐边,掀开床帘。
“司寇昊走了?”琼函倚在床上,紧紧裹着厚重的被褥,脸上苍白神色已略有好转。
“回殿下,走了。”青乔上前将她的被子拢了拢,道,“他想见殿下,看样子有很多话要问。”
琼函捧起床边的手炉,神情颇为无奈,“他想问的我未必知道,我又去问谁?”
“不过,这园中的阵形也确实该换了,像他们这般想进便进,还真正是麻烦。”
“是,奴婢这就安排。”青乔转身自窗边的食盒里取出一小盅点心递了过来,“莫为说,要殿下醒来趁热吃了。”
琼函低头接过,默默咬了一口,长睫却渐渐染上层薄雾之色,“他们在哪里?”
“雪池。”青乔垂下头。
“我去看看他们。”
“是。”青乔抬手自床边取下件狐裘披风,将她穿戴严实。
雪池里,池水冰冷彻骨,寒意凛洌,景致却甚为撩人。
风言、温语、何行、莫为四人,光溜溜地趴在池边,各据一方,神情看上去颇为惬意。
听得有脚步声响起,四人嘴角皆忍不住露出些微笑。
“婂婂,你一个人睡不着。”
“肯定是想我了。”
“今日该我陪婂婂睡,想你做甚?”
“婂婂,你不害羞,我们都没穿衣服。”
琼函没好气地自池边舀了块寒冰扔进池中,原本满腹感激之言,此时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四人冷得一哆嗦,嘴上却仍未空闲。
“那个二公子看上去倒是有情有意,比你那个驸马强。”
“现在已经不是驸马了。”
“可他娶了百里冰,就还是驸马。”
“可是二公子先知道婂婂中毒的。”
“司寇钰想娶百里冰,他又了解多少。”
琼函叹气,蹲在池边,一把揪住温语的耳朵,“他没想娶百里冰,不过是想查太傅的死因而已。”
“婂婂,你怎么不揪我!”另三个控诉的声音响起。
“婂婂,痛!”温语声音委屈神情却极其享受,半眯着眼睛,指指另一边的耳朵,“这里也揪一下。”
琼函缩回手,嘴角扬起些无奈的笑意,“你们几个,叫我该如何报答才好。”
“婂婂,这话我听腻了。”
“婂婂,人家人都是你的。”
“婂婂,我都愿以身相许了。”
……
琼函眼睫溢上些湿意,轻声一叹。
以命养命,是缓解蚀月之毒的唯一办法。
当年,若不是师父千方百计寻来他们,她早已不在人世。
她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也不知道他们还有多久寿命。
但她却知道,她与他们,至死也不会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