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瑟缩的耸了耸肩头,心底已经有些害怕。
大胎太太担心她忍受不住惊吓而改口,只得一双眼睛使劲的看着她,似在警告她,千万要稳住,要稳住。
三娘如今真是为姐姐心酸,她怯怯的不敢抬头,只是台桌子下面,一双小手早已拽紧姐姐的裙角,生怕她撑不下去。
太夫人看这二娘也算胆小,也就由着大老爷责骂,说道两句,这堵墙也就倒了,没什么好大事的。
大老爷看懂了母亲眼中的意思,指着二娘就吼道:“养你多少年,为你寻亲我又搭了我多少好交情,你说这些没心没肺的话,是你做女儿的本分吗?我看你的亲也别结了,这等小家子气的性子过去了也当不了贤妻,大不了我再搭上些交情完完整整的把你退回来。也免得你到时候丢脸于人前。”
二娘脸色青白,嘴唇泛褐,她平日虽然清冷自傲,可那是在内院里,古代的女人都是怕父亲的,父亲严厉,又不喜女儿,若是女儿有本事攀结上有权有势的门户那自然不一样,可是若只是个寻常女儿,少一个,后头不也还有这么多个吗?就拿五娘来说,八年不见又如何,就算再过八年不也不影响什么。因此即便是嫡女,也是没有不舍的的道理。
五娘悄悄的看了二娘一眼,又看了大太太一眼,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太太竟然满眼坚定,似乎在告诉二娘“你爹只是随口说说,这亲事没那么容易好退的,你且撑住,切记撑住”。
五娘心里豁然愤怒了,二娘无端端惹祸上身本就艰难,这会儿母亲不帮,还制造压力,这样算来,二娘何其无辜,生下女儿就当棋子使着用,都将女人当什么了?
大老爷继续还在说:“一会儿回屋拾到拾到,什么嫁妆也别绣了,绣了也是白绣。”
大太太恨恨的转头看着他,一脸的失望:“自己有气,拿着亲女儿撒气,你倒是做得出来。”
大老爷冷哼一声:“自己有难,拿着亲女儿使绊子,你不也做得出来?”
“你……”大太太脸色大白。
旁边的三姨娘笑得心里都开花了,这回总算是看着好戏了。
一旁的晏天皓有些无聊的喝着酒,想来自己恐怕特地留下也看不了什么大戏,唉,还不如早早回外院儿歇息了算了。
正待他想起身告辞时,一直闷声不响的五娘却说话了:“小五觉得,二姐的话也没个错。”
房间里众人的眼神都不禁看向她,就连二娘都忍不住抬起煞白的小脸,不解的看着她。
五娘没抬头,不知道大家的目光,只管说自己的:“虽说咱们袁家是渝州大家,太奶奶又德高望重,父亲出门在外也是周身体面,家里多来两个姨娘本是没什么要紧的,也是为了家族的和睦,兄弟姐妹的繁衍,可是若强行在不适当的时机,非要做些僭越的事,若是不慎传到天子耳中,只怕父亲的高官厚禄,因此也会起什么波涛,那这新姨娘,娶得可不就不吉利吗?二姐心为父亲,即便要嫁人了,也全心全意为娘家,不愿父亲因一时行差踏错,回头担下什么罪责,既然父亲这么喜欢那位新姨娘,不如就委屈她,让她再等等半年,只是半年而已,不到大暑也就到了,即是有情,何叹半年都等不了呢?除非,也没多少心爱。”
话到这里,她才抬起头,看了大老爷一眼,见他面色如丧,一副要拆她入骨的摸样,就不卑不亢的绕过凳子,走到太夫人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是小五的不对,小五命不好,五姨娘养了小五八年,一声不响的走了,还给府里带了个大难处,也是她死得不是时候,可若人人都能选择自己死的时辰,到人人都愿意长命百岁了。”
说完也不等太夫人反应,又站起来,走到大老爷身边,也是扑通一声跪下去:“父亲的心意小五知道,要怪就怪我这个不好的身子,带着个不好的命出来,若是父亲当真觉得小五不吉祥,小五愿意回到西偏门,不在明处碍了父亲的眼,只是二姐着实无辜,只是顺道小五的话说了两句,倒是连个心把心的亲事都要保不住了,还望父亲明察。”最后,又重重的磕了个响头。
太夫人有些惊讶,一个小小的丫头竟然能说出这么大堆的道道,并且看着大太太的脸色,也满是惊愕,这话看来也不是她教的,仅靠自己,竟然能说出这番道理,这五娘,到底还有多少事她们不知道的?
大太太与二太太对视一眼,先是奇异的漫天芽,又是吟诗,今日就是这一番话,这个五娘,的确不简单。果然让郑妈妈看好是对的,只是……若这精灵的小人儿是向着她们的,那倒是个难得的好宝贝。
晏天皓饮着酒啄了一口,若有所思的笑了起来。
太夫人看他一眼:“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奇怪,一个八岁的孩童,竟然会说这些,倒的确是难得的很。”这人就是唯恐天下不乱,人家的家事,犯得着你胡咧咧。
太夫人虽然知道不是大太太教的,却也了然,狠狠地瞪向大太太,即便冤枉也有了冤枉的资本,五娘在她身边养着,说她怂恿庶女,也不是诬蔑不下的罪状。
大太太见太夫人看过来了,顾不得身份,连忙站起来:“母亲明鉴,这孩子只是时时刻刻记挂这家里,可不是媳妇教的。”
五娘也扬起了头,虽是跪着,气势也不怕人,只见她一双明亮的眼眸看着晏天皓,说道:“八岁的就是孩童了?晏世兄未免有些小看了八岁的人吧?试问晏世兄八岁的时候,不也已经出类拔萃,堪称天才了吗?莫非,那都是金隽人,瞎了眼吗?”
“混账,你晏世兄是你可以随意编排的吗?”大老爷一声厉吼,晏家小公爷,哪里是这等下作女儿可以随意说扯的。
五娘也顺服的垂下了头,晏天皓则愣愣的垂下眼,扫了她一眼,淡淡的说:“自古女子不如男儿,男儿八岁尚可建功立业,女儿八岁,连深闺绣花都嫌早。”
五娘埋着脑袋,虽知不妥,却也要反驳,对于一个在男女平等的世界里生存了二十几年的人,即便过来这个世界也有八年了,她也知道自己的未来也免不了一夫多妻,可自己心里的一片净土里,还藏着一个小小的期望,那就是……望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今日这个反驳晏天皓的,是那个干净明亮,没有经历袁府沉淀污染的袁心蕊,活了八年,放纵一次,就在今夜,又何妨,反正若七姨娘之事不能阻止,她的将来也不会有好日子过,还不如回去西偏门,一了百了算了。
于是,她也就不想了,脱口而出:“虽知女儿向来不如男儿,可晏世兄的母亲,可不就是女人吗?东长宁公主凤仪威震,向来又对亲子舐犊情深,倒是不知道原来她在世兄眼中,竟然如此一文不值。”
“荒唐,什么话都你敢说的吗?”大老爷一身怒吼,呼啦一巴掌,扇在了五娘脸上。
因为他毫不留情,手劲不小,这一扇,五娘嘴角都噙出血丝了。
晏天皓眼神一闪。
在场的女眷看了也吓了一跳,大太太、二太太吓得抓紧彼此的手,紧紧的捏了一下。三娘更是害怕得躲进了二娘怀里,二娘则一双眼睛惊愕的瞪大,傻傻的看着五娘。六娘难得的拉住了七娘的衣角,七娘并未推开,一贯平静的脸上却也起了波涛。四姨娘原本刻薄的嘴脸也顿住了,愣愣的看着三姨娘,三姨娘一时竟也不敢上前安抚大老爷,二老爷已经喝醉了,当然,真醉还是假醉就不得而知了。
长哥儿、秉哥儿、泉哥儿到底是男儿,依旧是静静看着,可是几位少年脸上也是浓浓的动容。
连大老爷自己的都惊住了,他只是不想让这个不孝女随口乱说得罪贵客,却不想不自觉将满腔怒火都惯于一掌,打得太过重了。
太夫人大吃一惊后了,旁边的唐妈妈已经忙跑过去准备扶起身弱扶柳的五娘。
可让人意想不到,唐妈妈竟然拉不起五娘了。她不禁急道:“快起来让唐妈妈看看,脸上的伤可重?香染、青竹快去请大夫,无论多晚,都要大夫过来。”
五娘挣脱唐妈妈的手,勉强恢复了端正的跪姿,嘴角的血一滴两滴的打在地上,起了个小小的血泊,唐妈妈一脸焦急,却听五娘声色虚弱的说:“父亲不让女儿起,女儿不敢起。”
太夫人连忙喝道:“肃儿。”
大老爷脸色早已辩不出颜色,压低了声音沉重的唤了声:“起来吧。”
唐妈妈再次伸手去扶,将五娘扶起时,大家明明白白的看到,她虽脸色惨白,嘴角挂血,眼中却无半点泪水,被人打了这么重一下,连三娘、六娘这等小孩子都快看哭了,她当事人竟然一点表情都没有。
这时外头的香染传来话:“巧的很,今日外院儿有个小厮不舒服,请了大夫,虽是男大夫,可隔着纱帘应当也没什么,这会儿人已经在旁边屋子候着了。”
唐妈妈连忙带着五娘就要出去,两人刚走到门口,晏天皓的声音却从后面传来:“五世妹果然女中豪杰,不输男儿气度。一掌下去,竟不落半泪。”这还是他第一次赞赏谁。
五娘却并不领情,仅冷冷的回了一句:“八年生涯,岂止是这小小一掌可盘算清楚的苦?因此如今算来,这一掌,已是轻的。”
这一句话,是说给晏天皓的,也是说给在场所有人的,五姨娘当初在西偏门的境况如何,谁都心知肚明,只是大老爷不喜欢的人,别人也顺带不会上心,因此倒是难为了这个打从小就养在那样地方的小五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