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早早坐上了班车,这一次,从县城发往马家湾的车厢里没有几个人。可能是太早了吧,他心里想到。正因为人少,一路上,车子跑的飞快,有时候经过颠簸的乡村土路,车子仿佛要飞起来,轰隆隆响着,坐在车上的几个小孩子吓的脸色煞白。
车厢里,零零散散几个人,肥胖的售票员坐在专用椅上,耷拉着脑袋呼呼大睡。陈玄睡不着,看着眼前这几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萧瑟感慨——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悲秋吗?
陈玄在马家湾下了车,随便的在路边吃了一点早点。不是集市,所以也十分冷清。他空着手,站在街道,竟然不知道何去何从,因为,短信就安排了这一步。想了想,他转身朝一边的一个小旅馆走去。
登记身份证,交押金。他顺利的住进了这家旅馆,一间粉白的墙壁,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电视,一个热水壶,一个看着好像没洗干净的水杯。陈玄脱了鞋子,也不睡觉,就合衣躺在床上,顺便打开了电视,他在消磨时间,或者说在等待。
电视上正放着古装剧,一群男人相互追杀,看着那些虚幻的身影,长篇大论的对白,陈玄感觉到一阵好笑。这就是现在人追求的吗——因为事情的不可往朔,所以才会人人向往。然后,他就听到了窗户外面,响起了清脆的儿歌。
“道可道,非常道,一个娃子蹦蹦跳,名可名,非常名,两个傻子争输赢……”陈玄给声音惊醒,从半迷茫状态回过神。他站起身,推开窗户,看到,一个小孩子从窗下蹦蹦跳跳的跑过去,童音清脆,好像正是他在唱歌。
接着,童声变得嘈杂起来,一群小孩子,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排着队从一边的小巷子跑出来,一边拍着手,一边唱着儿歌。陈玄缓缓皱眉,他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色变得阴暗,有微微的风在孤寂的街道吹过,似乎带着夏季最后的热气,又似乎带着秋季才来的萧杀。
然后,陈玄发现了不对。因为,一波孩子过去,又一波孩子出来。他静静的看着,看着孩子们唱着儿歌,蹦蹦跳跳,看着一个一个熟悉的身影,走马灯一般的来回变化着。然后,街道上,有一个孩子抬起了头,与窗户里面的陈玄对望。
孩子咯咯的笑了,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瞬间全部成了黑色,他咯咯笑着,唱到“道可道非常道,一个孩子蹦蹦跳,名可名,非常名两个傻子争输赢……”他的嘴巴张开,露出满嘴黑乎乎的牙齿,然后,在陈玄的注视下,那些牙齿,一点点的变成黑色的汁液,顺着小孩的口角流了下来。
陈玄只是看着。
然后,他停到了身后传来了推门的声音。
门被推开了,一股似暖乍寒的气流冲了进来。陈玄缓缓的转过身,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你在哪里看什么?窗外,什么也没有的!”陈玄回过头,那人抬起头,他们都愣住了。进来的人是苏华,苏蕾的妹妹。苏华看着陈玄,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出任何话,倒是她的脸蛋迅速红了两团,就像熟透的苹果。
这是自己鼓足勇气的一次,有可能,这一生之中,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勇气,可是,怎么会是他?掌柜的说他有钱,年轻?可是……
苏华的心中五味纷杂,她心烦意乱,以至于,最初的那份假装的冷漠完全变了。奶粉厂要倒闭了,她最想不到的是,厂长第一个跑了,而自己那位作为供销科科长的男人竟然只会追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欠了供货商一钩子的钱,还有人员工资……”
苏华看着这个曾经占据过自己身心的男人,满心的失望。只有拥有过,才知道拥有的是不堪还是幸福,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男人,都是伟岸的形象后面,是不负责任的推诿。“要不,咱们跑吧,不管怎么样,反正待不下去了,记得财务上……”
“你还记得什么?”苏华看着眼前这个人,他们生活了许久,在一刹那陌生。她男人迅速醒悟,“是啊,那两个狗日的都跑了,都跑了……”
“不要再嚎了,这个厂子是我们的厂子,”苏华的心里无比的酸涩,她不清楚一切为什么这样变化,她不明白,为什么安宁的日子忽然朝不保夕,她恨吗?拿什么恨!她咬牙切齿的说道,“这厂子是我们的,你一个男人不考虑怎么想办法解决实际的问题,就会干嚎吗?”
“我有什么办法?厂长都跑了。”她男人委屈的看着苏华。
“我们为什么不自己干!”苏华说道。两人吵了一架,到了最后,苏华已经心里冰冷,“难道,你要让我出去卖B,钱钱钱,你当过科长,你就是这么想的……”
苏华的男人走了,能走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一帮女人和负债累累的奶粉厂。那些留下的人放不下奶粉厂——厂子已经不单单是个厂子,那里有过她们的欢笑有着他们的幸福,他们有的人在那里长大,他们想保留下这个地方。
他们没有钱!当物质超越了感情,那么,人所遇到的一切困难都会越来越沉重,就好像锁在脖子上的枷锁,它会随着时间越来越紧,越来越紧。苏华的男人不告而别,苏华的心却坚定起来。所以,她走进了这个旅馆。人生就是一个选择,没有对错!
陈玄静静的听完苏华的叙述,因为苦难,他个她一样成熟,他知道钱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人们永远都需要它!
“我知道你是谁?你差一点成了我的姐夫!”苏华顿了顿,“我姐并不幸福。”
陈玄脸上一紧,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你需要多少钱?我帮你!”陈玄停顿了一下,眼睛透过眼镜看着苏华,苏华的身躯颤抖了一下,她这一段时间辗转难眠,几乎每一天都在想些如何面对出卖肉体的那一刹那。她低着头,咬着嘴唇,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哭,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夺路而走,偏偏,她动也不动。
陈玄说道,“你需要多少钱?”
苏华张了张嘴,声音第的好像蚊子的低鸣。“二,二十,二十万!”她不敢抬头,她怕自己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陈玄拉开门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张纸条走进来,“三天后你到县里,给我打传呼。”似乎是为了说明情况,陈玄隔着眼镜看着她。她与苏蕾长的真像啊!看着她,在这样的环境下,令他想起与苏蕾的疯狂。他捏紧了自己的拳头,先是心头波浪汹涌,接着这汹涌的波浪慢慢平息,最终成平静湖面。
“你得给我打个借条,要有保人,这些钱,是我的姐姐救命的钱!”他说道,“我只是借给你,你要写上日期,什么时候还我!”
陈玄送苏华下楼,出了招待所。他最后说道,“离开这里,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不要这样做,这一切无关尊严。人生不会太过绝望,绝望的只是绝望的人看不到未来的路,只是我们太固执己见,所以,看不到真正的风景!”
是的,这一段话是陈玄对自己苦难的总结。
苏华走了,他看到许武的身影。许武背对着他站在一处电话亭里,似乎在打电话。陈玄的腰间,BB机一边响着一边振动起来。陈玄看着许武的背影,拿起了BB机。上面一排汉字:我穿着警服,在马家湾街道三号电话亭等你。
陈玄愣住了,他想不到自己要等的人是许武。他不知道自己能够帮上他什么忙,他是那么的魁梧,他是一位人民警察!“武哥!”虽然他心里疑惑,还是忍不住开口喊了一声。
许武在电话亭里默默的抽烟。他早已经超过了破案时间,奇怪的是,他从市里回来之后,县公安局局长不但没有追究他立下的军令状,反而请他吃了一顿饭,而后给了他这个传呼号码,又语重心长的跟他谈了许多为官之道,末了,拍着他的肩膀,别有深意的说,“这次事情完了,在县局坐办公室吧,基层的工作太累,要注意身体。”许武有些不明所以,只好一笑了之。
省上来人了,会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一边抽烟,一边浮想翩翩。他听到了陈玄的呼喊。转过身,透过透明的电话亭,他看到了不远处,对自己招手的陈玄。
他怎么在这里?许武自然没想到这一切的联系,他只是有些诧异。他慢慢把烟抽完,这才打开电话亭的门。这时候,陈玄已经穿过街道走了过来。
陈玄走过了街道,忽然想到自己刚才看到的一群孩子,他情不自禁的扭过头,看着招待所二楼窗户对着的那一处。他愣住了。那一处从上面看着仿佛巷子一般的地方,并不是巷子,只是浅浅的凹进去的几堵墙。那些孩子从哪里来?
陈玄浑身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空旷的街道上,起了一股一股的小旋风,有孩子的声音在陈玄的耳边回响。
“道可道,非常道,一个娃子蹦蹦跳,名可名,非常名,两个傻子争输赢……”秋风初起,不见寒意缺觉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