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鑫生回到小屋,郑九只不过受了一点伤,相信,很快他就会生龙活虎,因为他是自己的鬼啊至于张虎,他的伤也不重,因为他是自己的牛。但是,自己的蛇死了——自己的母亲终于离开自己,这片天地之中,这一刻开始,只剩他独自一人。
他回到小屋,看到昏迷的失去手臂的宁缺,那个近乎赤裸的小孩子,瘦弱无比的站在宁缺的身体前方,他看着靳鑫生,惊恐与勇敢的情绪在他的脸上互相变幻,最终交织在一处。
靳鑫生一巴掌把他扇到了一边,小孩子撞到在一边的桌子上,嘴巴,鼻子都开始出血,一会儿功夫,鲜血在地上汇成一滩。
靳鑫生看着宁缺,叹了一口气。有的人,遇到一次,就是一生!他原以为,其他人慢慢可以替代宁缺,然而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错了,每个人都无可替代。他们都是豺狼,但是,能够合群并且一直走下去的,可能只有一两只。
人生不能如果,也没有或许。今天晚上,有那么一刻,他感觉自己已经掌握了天与地,在同一刻,他又感觉自己失去了一切。
他看着地上的宁缺,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自己来到了庙里,杀死了庙祝。他想到了靳球整,甚至于,他想到了自己弯弓射中了那只羊。已经埋葬的靳婷婷,还有用处的靳玉莲,他的人生如同一幕电影在他脑海浮现。
富甲一方,依旧有些事情无法如愿。而着无法达到得愿望就是他一步一步的动力。
即使走到了这一步,他依然有一种感觉——自己就像汪洋中的一条小船!
他咯咯嘿嘿的笑了。
靳鑫生从怀里取出那本书,打开,轻轻点了一页。那一页薄薄的纸张在他的手指下化作一点一点流萤,然后,落在宁缺的身上。那个小孩子冲过来,再次给靳鑫生无情的一巴掌扇开来。靳鑫生盯着小孩子说道,“你恨我吗?那又怎么样?我就是这样的人,欺负弱小,他也是这样的人!”他看着小孩子,指着宁缺说道。
“小不点,你现在还看不清楚,你可以先从我看,他杀过人,所以,他才有今天……”
“我不相信!”小孩子倔强得再次走过来,站在宁缺的前面,他仰着头看着靳鑫生,靳鑫生可以感觉到他瘦小的身体内,全是熊熊的烈火。
他抬起手臂,但是没有落下来。
“哥!”宁缺有气无力的声音响起来。靳鑫生收回了本来要落下来的手掌。他与这个小孩子两看相厌。但是,他还是点了点手里的书,有一页纸张飘下来,落在那个愤怒的小孩的脸庞上,那个孩子身体抖了抖,缓缓的坐在了地上。
宁缺站起身,他看到,那张纸忽然间就化作了三道乳白色的气流,有两道顺着他的鼻孔进去,最后一道则钻进了他的口中。一瞬间,他的脸庞微微发红,红了的额头上,有一朵小小的莲花慢慢绽开。
就像一个特殊的记号。
“我欠你的!”宁缺说道,“刚才陈玄来了。”宁缺补充了一句,“曾经和算卦的那个老头呆在一起的,定县建筑公司的那个经理,我没有捅死的那个人!他不是普通人。”
靳鑫生哦了一声。他没有追问什么,而是蹲下身子,看着身躯都在慢慢变红的小孩子,他的身体是瘦弱的——就像很多年前牛角村的靳鑫生,那个时候的靳鑫生永远都不会觉得饱,所以,他才会在庙祝食物的诱惑下做出那些事情。
“他是幸福的!”靳鑫生看着小孩子由衷赞叹。他扭过头,看着宁缺,或许是第一次这样仰着头看他,所以,他第一次发现,宁缺的脸上,散发着一种独特的光芒。“你也是幸福的。”
靳鑫生说道,“那么,让我们用成人的方式,说说你要为这份幸福付出的代价吧,宁缺!”
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在第二天早上,宁缺背着自己的儿子下了山。他们在镇子里坐上车,回到定县。然后,回到了他们的家里。
宁缺曾经想过,或许,自己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不管自己在外面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回到这里,他都心安理得的给它们找一个理由——我也要养家啊!
他那时是年轻的,所以不懂得幸福的珍贵,当回首往事的时候,才忽然发现,曾经的幸福已经如同烧过的草堆,只剩下随风而去的灰烬,再也没有当初的温暖。
他把自己的儿子放到床上,然后,开始卖力的打扫卫生。扫院子,擦洗一切,刷马桶,他虽然剩下了一只手臂,然而,这阻挡不住他的热情——他希望自己可以一直干下去,希望时光不会走,希望他就这样躺着,希望这就是一生。
然而,这一切只不过是他的想法。
因为苏蕾回来了。
苏蕾回来的时候,只剩一只胳膊的宁缺正站在门口抽着一根烟。
他们相互对视,然后都看到了彼此鬓角的白发。然后,宁缺扔下手里的烟,走过去,有些不知所措的伸出手,想要帮她拿过她手里的塑料袋。苏蕾退了一步,拒绝了他。
她问道,“孩子是不是在这里?”
宁缺苦笑了一声,他张开嘴,他的身后,传来儿子的声音,“妈,你回来了。”宁缺让开了身子,苏蕾望过去,只见儿子穿着一身崭新的中山装,大小刚刚合适,他应该刚刚睡醒,脸上微微发红。苏蕾微微一呆。
她第一次发现,儿子穿上新衣服是这样的帅气。
然后,她鼻子发酸,眼泪噗簌簌的掉落下来。宁缺想了想,走上前,用仅剩的一条胳膊抱住了他。
赵登科找了一个土大夫,给陈玄做了一次所谓的全身检查。陈玄本人对这次检查并不报什么想法,他明确的感受到了生命力正在一点一点的从自己身体溜走。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他还知道,现在的靳鑫生已经非常强大,从自己的父亲,到靳鑫生的父亲,从那个噩梦一般的青山,到现在风轻云淡的青山,它好像牢牢的镇压在自己的心头,就像自己看到西京城的一切,他依稀有模糊的感应,为此生,为此亡。
这就是宿命。
但是,他认为百爷判断错了,他认为唐教授看错了,他认为,老谢知道些什么,可是,他不在了。
他的能力比以前强大了许多,然而,他的身体,在一天比一天衰弱。
他想这么多,不觉得痛苦与难受。似乎,许多情绪在离他越来越远。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要找到那个孩子,他们必须面对面。
他是自己的孩子吗?
为什么,这么关键的事情,自己没有任何的记忆?
他吃了一大把那位大夫留下的药丸,甚至,他咯咯的把它们嚼的粉碎,让苦涩在唇齿之间不断弥漫,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这告诉他,他还和周围的一切有联系。
到了下午,赵登科终于安排好一切,他把背上的帆布袋子扔进茶楼门口的切诺基后座,坐在门口抽了一根烟,陈玄走出来,坐在前座上。赵登科扔掉手里的烟,然后站了起来。
茶馆门口,一位茶艺师隔着木门的木花格看着他。赵登科忽然推开门,一把抱住了她,狠狠的亲了一口。那个茶艺师先是伸出手锤他,然后,变作用力的拥抱。
赵登科满嘴都是口红。他的脸庞红彤彤的,他上了车,然后,对着扶着门,还不知所措的姑娘挥了挥手,“回来我就娶你!”就像将军对自己的士兵挥手。
“把我放到定县你就回来!”陈玄闭着眼睛说道。他的脸色微微发青,看着十分不正常。赵登科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抽烟。
车子很稳,透过车窗,看到两边的树木正在飞速的退去。
赵登科将烟雾从车窗吹出去,它们瞬间飘逝。就像身后飘逝的省城。
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除了当下我们拥有的,一切我们所见,我们所想,我们所不能拥有的,都是梦幻泡影!
那么,省城是真实的吗?那个吻真实吗?
陈玄闭着双眼,他在想,自己是不是还在定县的医院,自己所有看到的,正在做的的事情,是不是那一个躺在床上的植物人的脑海里,一段很快就湮灭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