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死了,”我们观看着景致,我说道,“我是说,如果我死了,把我的骨灰撒在小海滩的水里。你们想念我时,就能爬到这儿来,往下看,想着我多么棒啊!”
“或者我们可以在水中游泳,”约翰尼说,“如果我们想你想得太苦。”
“哇。”
“你想融入小海滩。”
“我只是说说,我喜欢那里。那是一个存放我骨灰的好地方。”
“是啊,”约翰尼说,“不错。”
米伦和盖特不发一言,吃着装在蓝色陶瓷碗的榛子味巧克力。“这个话题令人不快。”米伦说。
“还好。”约翰尼说。
“我不想把我的骨灰撒在那里。”盖特说。
“为什么不?”我说,“我们可以一起待在小海滩里。”
“小不点们会在水里游泳!”约翰尼叫道。
“你让我觉得恶心。”米伦说。
“这跟我在那里小便没什么不一样。”约翰尼说。
“别说了。”
“哦,得啦,人人都在那里小便。”
“我没有。”米伦说。
“没错,”他说,“如果我们在里面小便了那么多年后,小海滩的水现在还不是尿,那么一点骨灰也不会对它有损。”
“你们计划过自己的葬礼吗?”我问道。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约翰尼皱起鼻子。
“要知道,在《汤姆·索亚历险记》(Tom Sawyer)里,大家都认为汤姆、哈克和那个谁来着?”
“乔伊·哈波。”盖特说。
“对,他们认为汤姆、哈克和乔伊·哈波死了。男孩们去了自己的葬礼,听到了镇民对他们的所有美好回忆。读过后,我总是思考起自己的葬礼。譬如,要什么样的鲜花,我想把自己的骨灰放在哪里。还有悼词,说着我有多么卓越杰出,获得了诺贝尔奖和奥运会冠军。”
“你因为什么拿到了奥运会冠军?”盖特问道。
“也许手球。”
“奥运会有手球项目吗?”
“有。”
“你打过手球吗?”
“还没有。”
“你最好开始打。”
“大多数人计划自己的婚礼,”米伦说,“我常常计划自己的婚礼。”
“男人们不对婚礼做计划。”约翰尼说。
“如果我跟德雷克结婚,我要弄到所有黄色的花朵,”米伦说,“到处都是黄色的花朵。一件黄色的裙子,跟一件平常的婚纱一样,不过是黄色的。他要系上一条黄色宽腰带。”
“他得非常非常爱你才会系上一条黄色宽腰带。”我告诉她。
“嗯,”米伦说,“但德雷克会这么做的。”
“我来跟你们说说我的葬礼上不要有什么,”约翰尼说,“我不要一群根本不认识我的,纽约艺术界的那种人在无聊的接待室无所事事。”
“我不想要宗教人士谈论我不信的上帝。”盖特说。
“或者一群女孩假装难过,然后在浴室涂上润唇膏,整理她们的头发。”米伦说。
“天啊,”我挖苦道,“你们说得好像葬礼一点也不好玩。”
“真的,卡迪,”米伦说,“你应该计划下你的婚礼,而不是葬礼。别胡思乱想。”
“要是我永远不结婚呢?要是我不想结婚呢?”
“那么计划你的签名售书会,或者你的艺术展开幕式。”
“她要获得诺贝尔奖和奥运会冠军,”盖特说,“她可以计划庆祝宴会。”
“好的,不错,”我说,“让我们计划我的奥运会手球宴会,如果这会让你们高兴的话。”
于是我们筹划起来。包在蓝色软糖料里的巧克力手球。为我做的金裙子。里面有细小金球的笛形香槟杯。我们讨论起人们是否要戴上怪异的护目镜打手球,就像打短拍壁球那样,然后决定为了我们的宴会,他们应该戴上。宴会期间,所有客人都要戴上金色手球护目镜。
“你是在一个手球队打球吗?”盖特问道,“我是说,那儿要有刚勇好战的整队手球女队员,和你一起庆祝胜利吗?还是你一人赢得冠军?”
“我不知道。”
“你真该训练自己,”盖特说,“不然你永远拿不到金牌。如果你只拿到银牌,我们就得重新考虑整场宴会。”
那天生活感觉十分美好。
我们四个说谎者,我们一直都是。
我们永远都是。
不论我们上大学,变老,打造自己的生活;不管盖特和我是否在一起;不管我们去哪里,我们都将常来卡德唐的屋顶,凝望大海。
这座岛是我们的。在这里,从某些方面来说,我们永远年轻。
46
接下来的一天更阴沉。说谎者们哪儿也不想去。米伦喉咙痛、身上疼。她大多时候待在卡德唐。她画画挂在过道,在工作台边把贝壳排成一行行。碗碟堆在洗涤槽和咖啡桌上。大房间四处胡乱堆放着DVD和书。床没有铺,浴室有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
约翰尼边用指头蘸着奶酪,边看英国电视喜剧。有天他收集了一排受潮的旧茶包,把它们扔进满是橙汁的杯子里。
“你在干什么?”我问道。
“最大的水花得分最多。”
“但为什么?”
“我的大脑以神秘的方式运转,”约翰尼说,“我发现通常低手投球是最好的方法。”
我帮助他弄出一个分值体系。少量水五分,水坑十分,杯子后面的墙上弄出装饰图案二十分。
我们用掉了一整瓶现榨果汁。弄完后,约翰尼让杯子和被毁坏的渗漏茶包保持原样。
我也没有清理。
盖特有一个最伟大的百部小说名单,他设法阅读完他能在岛上找到的书。他用便利贴做标记,并且大声朗读段落。《隐身人》(Invisible Man)《印度之行》(A Passage to India)《伟大的安巴逊》(The Magnificent Ambersons)。他朗读时我不十分注意,因为自从我们达成表现正常的一致意见后,盖特没有吻过我,也没有跟我接触过。
我觉得他在避免与我单独相处。
我也在避免与他单独相处,因为我浑身每个细胞都渴望在他身边,因为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电。我总是想拥抱他或者触摸他的唇。想到这里时——如果那一瞬间约翰尼和米伦在视线之外,如果我们俩单独相处哪怕一秒——单恋的刺痛就引发偏头痛。
这些天偏头痛是个乖戾的干瘪老太婆,用她残忍的指甲触摸我大脑的皮肉。她戳着我暴露出来的神经,探究着是否她能居住在我的头骨。如果她进来了,我就要在我的卧室禁锢一天或者两天。
大部分日子,我们在屋顶吃午餐。
我猜我生病的日子,他们也来这里吃午餐。
瓶子不时滚落屋顶,玻璃打碎。事实上,门廊到处是玻璃碎片,上面沾着柠檬汽水。
苍蝇们为糖所吸引,上下翻飞。
47
第二个周末,我发现约翰尼独自在院子里用乐高积木片搭建筑,他肯定是在红门找到这些积木的。
我从新克莱尔蒙特厨房拿来了泡菜、芝士条和吃剩的烤金枪鱼。由于只有我们两个,我们决定不去屋顶。我们打开盒子,把它们摆在肮脏的门廊边上。约翰尼说他想用乐高搭建霍格华兹魔法学校,或者一颗死星。或者,等等!更好的是一条乐高金枪鱼,可以挂在新克莱尔蒙特,如今外公的动物标本都不在那里了。就是这样。糟糕的是这个气人的岛上没有足够的乐高来完成像他这样梦幻的工程。
“为什么我出事后你没有打电话或者发邮件?”我问道。我本来没打算提起这件事。这句话突然从我嘴中迸了出来。
“噢,卡迪。”
我感觉这么问很蠢,但我想知道。
“你难道不想谈谈乐高金枪鱼吗?”约翰尼随口说道。
“我还以为或许那些邮件让你恼火,我打听盖特的那些邮件。”
“不,不。”约翰尼在他的T恤上擦了擦手。“我消失了,因为我是个笨蛋。因为我没有充分考虑过我的选择,我看了太多动作片,我有点儿跟风行事。”
“真的?我觉得你不是那样。”
“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你没有生气?”
“我只是蠢得无可救药,但没有生气。从没生气。对不起,卡登丝。”
“谢谢。”
他拿起一把乐高积木,开始把它们拼合在一起。
“为什么那时盖特消失了?你知道吗?”
约翰尼叹了口气。“这是另外一个问题。”
“他说我不了解真正的他。”
“可能如此。”
“他不想讨论我的事故,也不想讨论那个夏天我们发生的事。他想要我们表现正常,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约翰尼把乐高排成长条:蓝色、白色和绿色。“盖特跟你开始,就对不起拉克尔。他知道这样做不对,他恨自己这样。”
“说得对。”
“他不想成为那种家伙。他想做个好人。那个夏天他的确对各种各样的事情愤怒。他那时没有在你身边,让他更恨自己。”
“你这么想?”
“我猜的。”约翰尼说。
“他跟别人在交往吗?”
“噢,卡迪,”约翰尼说,“他是个自命不凡的蠢货,我像爱兄弟一样爱他,但是你太好,他配不上。去给你自己找个弗蒙特的好人,像德雷克·洛格赫德那样肌肉发达的。”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
“你真差劲。”
“这一点我不能否认,”他回答说,“不过你最好别这么痴情。”
48
赠送:黛安娜·温尼·琼斯写的《魔法的条件》。
这是我和盖特八岁那年,妈妈读给我们听的奎师塔门西故事之一。从那时起,我重读过好几次这本书,但我怀疑盖特没有重读过。
我打开书,在扉页上写道:送给盖特,谨致一切。一切。卡迪。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了卡德唐,跨过旧茶杯和DVD。我敲了敲盖特卧室的门。
没有应答。
我又敲了一下,然后推开门。
这里过去是塔夫脱的房间,里面满是玩具熊和模型船,另有盖特喜欢的一堆堆书,薯片的空袋子,踩碎的腰果。半满的果汁和苏打瓶,CD,拼字游戏盒,大部分的字母牌散落在地板上。这间房跟房子的其他地方一样糟糕,甚至更糟。
总之,他不在这里。他肯定在海滩。
我把书放在他的枕头上。
49
那天晚上,盖特和我发现卡德唐的屋顶上只有我们两人。米伦不舒服,约翰尼带她下楼喝茶去了。
从新克莱尔蒙特传来声音和音乐,姨妈们和外公正在那里吃蓝莓派,喝波尔图葡萄酒。小家伙们在起居室看电影。
盖特走上倾斜的屋顶,一直走到檐沟又上来。似乎非常危险,很容易就会摔倒——可他无所畏惧。
现在我可以跟他说话。
现在我们可以停止假装表现正常。
我寻找着恰当的词语、开始的最好方式。
突然他三大步走回我坐的位置。“你非常非常美,卡迪。”他说。
“月光的作用,让所有女孩看上去都很漂亮。”
“我每时每刻都认为你美。”月光映衬出他的轮廓。“你在弗蒙特交男朋友了吗?”
我当然没有。除了他以外,我没有过男朋友。“我男朋友名叫帕尔赛特[4],”我说,“我们十分亲密。去年夏天我去欧洲时,还带着他。”
“天啊。”盖特感到气恼,站起来走回屋顶边。
“开玩笑的。”
盖特走回我身旁。“你说我们不要为你感到难过——”
“没错。”
“——可你又说这些话。我男朋友名叫帕尔赛特。还有,我盯着蓝色的意大利马桶底座。显然你想要大家同情你。我们会的,我会,但你不知道你多么幸运。”
我的脸通红。
他说得没错。
我的确想要别人同情我。没错。
可又不是。
没错。
可又不是。
“对不起。”我说。
“哈里斯送你去欧洲待了八个星期,你认为他会送约翰尼或米伦去吗?他也不会送我去,无论如何。在你抱怨他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之前,先想一想。”
我退缩了下。“外公送我去的欧洲?”
“得啦,”盖特怨恨地说道,“难道你真认为是你父亲掏的钱?”
我马上意识到他说的是事实。
当然不是爸爸掏的钱。他做不到。大学教授不会搭头等舱,住五星级酒店。
我习惯了在比奇伍德过夏天,习惯了储存满满的食品室、多辆汽艇、安静烤牛排和洗亚麻织品的员工——我甚至没有去想一想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外公送我去了欧洲。为什么?
为什么妈妈没跟我一起,如果那次旅行是外公的礼物,为什么爸爸会接受外公的钱?
“展现在你面前的人生有一百万种可能性,”盖特说,“你要求同情时真让我受不了,就这样。”
盖特,我的盖特。
他说得没错。是的。
但他不明白。
“我知道没人打我,”我说,突然间颇为敏感,“我知道我有很多钱,得到了良好教育。衣食无忧。我没有死于癌症。很多人比我的状况糟糕得多。我也知道我很幸运去了欧洲。我不应该抱怨,不应该不知感恩。”
“这么说,你还不错。”
“但是听着。你不知道这样子头疼是什么感觉。你不知道。非常痛苦。”我说——我意识到泪水划过我的面颊,虽然我没有啜泣。“有些日子,它让人感觉活着很艰难。很多次我希望自己死去。真的,只是为了让那种痛苦停止。”
“不,”他严厉地说,“你不希望自己死去。别说这种话。”
“我只是希望结束这种痛苦,”我说,“在药物不起作用的时候。我希望痛苦终结,我愿意做任何事——真的,任何事——只要能结束这种痛苦。”
一阵沉默。他走到屋顶底端,背对着我。“那么你做些什么,在那种时候?”
“什么也不做。我躺下来等待,一遍遍提醒自己疼痛不会一直持续下去。会有另一天,之后又是另一天。某一天,我会起床,吃早餐,感觉很好。”
“另一天。”
“没错。”
他转过身,几步跳上屋顶。突然他抱住我,我们互相依偎。
他微微颤动,用冰冷的唇吻我的脖颈。我们就这样互相拥抱了一两分钟。
就好像宇宙在自我重组。
我明白我们的愤怒消失了。
盖特吻我的唇,抚摸我的脸。
我爱他。
我一直爱他。
我们在屋顶上待了很长时间。很久很久。
50
米伦生病的频率越来越高。她起得晚,涂了指甲,躺在太阳下,盯着咖啡桌大书上的非洲风景图片。不过她不潜水,不乘船航行,不打网球,也不去埃德加敦。
我从新克莱尔蒙特拿软心糖豆给她。米伦喜欢软心糖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