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充满喜爱的目光我只在舅舅那里看到过,不过我想一定有人在我的眼睛里也发现了这些。小簖一定知道我是喜欢他的,有时候我甚至希望自己和他之间能够多一点特殊的羁绊,哪怕是我们谁面对了对方的一点懦弱,或者是谁制造了恶意的曲解。小簖的微笑是一种诱饵,现在我不需要它了,可我就像是游荡在水里饥饿的生物,明明知道自己的幼稚,但见到诱饵还是要义无反顾地吞下去。十二三岁的人怎么会真正懂得爱情呢,我只是饥饿罢了。
很快,出现在我视线里的寇薇没有从前那样潇洒了,她就要考高中了。考场如战场,我觉得寇薇不适合战场,她应该一直生活在坐着镍戈的车笑着经过教堂的下午。但是寇薇还是很坚定地上了战场,有点像危急时刻的从军,但我们都知道,最后的胜利和光荣不会出现。四点左右,寇薇给舅舅打来了电话,舅舅不小心按了扬声器,我听见寇薇在哭,女战士或许光荣负伤了。
寇薇打来电话的同时,舅舅正准备带苏沐阿姨出门吃晚餐。夏天,四点多钟的城市还保持着充沛的活力,阳光凝固成絮状,粘在苏沐阿姨的高跟鞋上。舅舅很快挂了电话。
寇薇在高中生活的第二年,每周我都会坐很长时间的公共汽车替舅舅给她送饭费和一袋子零食,道路干净宽阔,我在逐渐的荒芜中接近寇薇,远离城市。寇薇远远地向我走来,她孤零零地走下楼梯。“袋子里有麦片,舅舅说你一定不要忘记每天冲一些来喝。”我告诉她。我不确定寇薇是不是为了我的话而露出了一点笑容。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有点跌跌撞撞,可惜这个时候没有人去扶她一把,她看起来很虚弱,我真担心她会在这里压抑自己,让自己生起病来。所以我没把有关镍戈的事告诉她。
镍戈的摩托在中考过后彻底从我家的楼下消失了。他也没再给寇薇打过电话。听舅舅说他进了最好的高中。舅舅不知最近从哪里听来了镍戈的消息,镍戈的爸爸是一所中学的校长,他费尽力气才让镍戈站进了制度仅剩的一小块阴影中。这后来成为舅舅喜欢对别人讲述的一个话题,事情蔓延到最后就像枯萎的藤蔓一样无声地被更加新鲜的议论覆盖。
寇薇的事情对舅舅来说只是一个小插曲,他现在正在集中精力恋爱——和苏沐阿姨。从前他的理想生活只是每天和坐计程车的乘客大声说话或吵架,在找零时偷偷地少给他们几元钱。但现在不同了,他喜欢上了苏沐阿姨,所以他需要更多物质的东西使自己在苏沐阿姨心目中的形象更加高大,他需要自己的房子、更好的车子以及足够随时给苏沐阿姨买名牌包的钱,准确地说,他需要爸妈送他这些。
我家自此开始卷入一场又一场战争,在全家人看来只有我和妹妹躲在台风的风眼里,安静地持续着自己日常的生活。可每一个他们争吵的晚上我不得不拉住想要出去看热闹的妹妹,盘子和相框被爸爸或者舅舅摔在地上,就在离我一道门之隔的地方破碎。我的爸爸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衰老起来。
我相信很少有人能够在日复一日堆叠起来的烦心事中仍然淡定自如地生活,同时我也相信即使让爸爸回到几年前的和苏沐阿姨一起去过的公园,他也不再会买花送给别人,可能那些玫瑰花代表的并不是喜爱,而是张扬——爸爸还算年轻时给这个世界留下的炫耀。现在他突然地老去,并且始终处于崩溃的边缘。最后一次他砸碎了碗柜里的所有餐盘,还有妈妈去景德镇买的几只漂亮的瓷碗。“但这都是舅舅的错。”我告诉自己。
妈妈走进屋来拉着妹妹的手离开了。“伍月,在家里好好学习。”她出门的时候对屋子里的我说,然后爸爸也开门出去了。寇薇还没回来,家里只剩下我和舅舅,最后我们决心叫外卖。
“要汉堡还是鸡块?”舅舅问我。
我看见他拿出了自己的钱包,于是我说:“汉堡和鸡块。”
吃汉堡不需要盘子或碗——我们家也没有剩下一件可以盛食物的容器。我和舅舅面对面坐着吃东西,有一瞬间我真想像爸爸妈妈那样也摔门而去,把舅舅一个人留在冰冷的房子里,让他自己瞧瞧他把我们家弄成了什么样子。可是他一直在专注地低头咀嚼,其间没有看我一眼,我竟然有一点点同情他。
过了一会儿,他对我说:“我和你苏沐阿姨就要结婚了。”
按照电影的剧情发展,在舅舅说这句话时,寇薇应该恰好出现在门口。我下意识地向门口方向看去。幸运的是,没有寇薇的影子。寇薇究竟知不知道这件事?我没有问,舅舅既然自己做出了选择,他一定会有解决的方法。
我端着鸡块回屋去了,舅舅还在吃他手里那个小小的汉堡,生菜经过他牙齿的时候发出很脆的声音,有点寂寞。我开始写信,给小簖。他肯定一辈子都不会发现这些信,反正我不在乎这些。有时连我自己都犹豫了,自己喜欢的究竟是小簖,还是一个能够在嘈杂的世界中将我救赎的天使。
寇薇是那天半夜回来的,我第二天清晨才见到她,还有爸爸和妈妈,他们带妹妹去看了通宵电影,这就是他们和褐好舅妈的不同,我想起妈妈从前说的话,褐好舅妈离神很近,所以她受不了一点与凡人争吵带来的侮辱,我还是喜欢生活在人间的爸爸妈妈。回来时他们还顺便买了很多套餐具,浅粉色小花的碗,没有从前的好看。从那天以后一种不深不浅的笑容就开始持久地挂在爸爸脸上:“寇薇,这个周末让苏沐来吃饭吧,不要让她下厨了,尝尝我的手艺吧。”一种崭新的心平气和与妥协充斥了我的家。寇薇低头用新买来的勺子喝粥,她脸上的表情被冒着热气的早餐掩盖。
苏沐阿姨和舅舅已经开始计划他们两个人的婚礼了,去巴黎度蜜月是婚礼的一部分,我想苏沐阿姨是韩剧看多了,她憧憬着自己像电视剧里的女主角一样在婚礼结束后被塞进开往机场的加长轿车。周末吃晚饭的时候她故意大声说自己想要去看看巴黎圣母院。“我最最喜欢这样哥特式的建筑。”她说。寇薇几乎要把筷子扔在桌上起身走开,餐桌前又突兀地回到了过去那一种尴尬的沉默,舅舅没有说话,爸爸和妈妈也没有,家里一片寂静。这时候妹妹已经成长为一个人小鬼大情商极高的孩子,她讲了好多个一点儿也不好笑的笑话来调节气氛,笑的只有苏沐阿姨,她始终这么轻松,包括她轻松地把一个如此奢侈的旅行放进计划中。
舅舅和苏沐阿姨还是没能够摸到巴黎圣母院冰冷的墙壁,在他们的婚礼举行之前发生了一件事:寇薇要出国。她这个决定做得太突然了。“薇薇,你要去哪个国家?”妈妈问。我以为她会去意大利,这样她就可能见到“自由而束缚”的米兰大教堂了。
“去新加坡。”她说。
我愣了一下。也对,舅舅的存款根本不够把寇薇送到意大利去,况且他和苏沐阿姨的婚礼也需要花钱,他从爸爸妈妈那里“借”来的钱也所剩无几了。
之后的两个月我一有空闲的时间就会帮寇薇收拾行李,无论如何,我只是想同寇薇多待一会儿。寇薇的行李箱很小,它就像一枚小小的心脏一样,简洁干练地为即将出行的寇薇输送恰好够用的活力。
我看见寇薇拿着那个颓废摄影师送她的摄影集,我原以为它现在正躺在寇薇的行李箱底部,没想到寇薇连它也要丢下了。我忽然明白了寇薇将要度过的是一段怎样的生活,她将像她的那只旅行箱一样,单薄地去吸收自己该得到的养分,然后摒弃一切多余。
我和寇薇是在飞机场道别的,寇薇走的时候仍然戴着那条抽象的项链。她拖着箱子对我笑笑,走进了安检口。我觉得寇薇的笑容第一适合教堂,第二适合的就是机场。快要掠过地面飞起的她就像是被调进鸡尾酒里的一点暖色。
这时候一个男孩突然向我们跑过来,我很慢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就是镍戈。镍戈瘦了,很瘦很瘦,有风从他宽大的衣服里透过去。
“再见,寇薇。”他说。
我一直以为那天我在机场看到的是一场伟大的爱情——表姐终于等到了花朵的盛开,她和镍戈在机场中央拥抱,他们俩像一道堤坝,川流不息的人们从他们身边经过。我想,从现在起,一个缺乏生动的寇薇和一个缺乏生动的镍戈就要被印进彼此的心里了。
寇薇还是走了,但她终于还是对我们的城市留下了一点怀念。
我真希望故事能以寇薇与我们的离别作为结局,但是我的成长还在继续,只要它一天不结束,我的故事就不会接近尾声。
我也考上了高中,不算好,但差得还可以忍受,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事情,放在我的身上,我不觉得会与别人有什么不同。
我开始看《霍乱时期的爱情》,这本书是寇薇留给我的。我睡觉前看一点,偶尔写作业的时候也藏在辅导书下偷偷地看。但是剩下的文字还是那么多,我甚至怀疑有关爱的故事在我看不见的角落自由生长,让我永远与结局保持一点距离。
无论如何,在我看完这本书之前,我幼稚的爱情便迎来了霍乱。
我又与小簖上了同一所学校,这有一点点神奇。或许在上高中之前我拥有许多同样以得到小簖为目的的敌人,但在这场持久战中她们都被我用时间耗尽了精力。
冬天里发生的一件事完全带走了我的斗志,小簖恋爱了,和另一个女孩。我原本以为他不会像别的男孩那样恋爱,是因为他的高傲,但现在看来,从前他只是没有找到理应从自己的生命中经过的天使。
他开始卑微地跟在那个女孩身后,绕过半个城市送女孩回家。我一直跟随着他们的脚步,直到小簖和女孩在接近市郊的地方停下。有时爱就像人与宗教的关系,总有一个人虔诚地信仰着对方。等他们分开的时候我才发现他们原来一直拉着手。
在回去的路上我滑倒了,冬天很美,它唯一的缺点就是下雪后会结冰,冰会让我这样冒冒失失的人跌倒。很多陌生人七手八脚地把我扶起来:“孩子,天这么冷,快点回家吧。”他们对我说。我决定把我人生中第一份对别人的喜欢埋葬在这里。然后我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真幸运,我在这么寒冷的天里摔倒,但我全身上下却没有任何一块骨头被折断或是错位。生物老师说过,只有孩子和老人的骨头才在冬天变得十分脆弱。我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妈妈不在家,开学的时候妈妈在我们城市的一所大学中开了一家咖啡店。大学生们的脸上都是平静或者张扬,热恋中的情侣喝着美式咖啡在角落里卿卿我我。他们不再会因为一点小小的疼痛就让自己变得疲惫不堪。我在想,如果寇薇再忍耐一段时间,这样的幸福就能属于她了。
舅舅和苏沐阿姨也没有在家,他们用蜜月旅行的钱去了爱尔兰举行婚礼。爱尔兰是不允许离婚的国家。祝他们好运。
至于镍戈,那天在机场送走姐姐后他向我要了我的邮箱。
在镍戈高三的那一年,他被开除了,这是舅舅告诉我的。原因是同性恋,还有逃课去看心理医生。寇薇大概早就知道这个秘密。
镍戈待在家里,不肯出来,也不肯和人说话。但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还是给我发来了邮件,他问我,寇薇在那个赤道附近的国家究竟生活得如何。我突然很替寇薇高兴,因为她得到了朋友之间的问候。从前我一直认为爱情才是能够点缀我们的唯一饰品,但实际上在寇薇这样的年龄,镍戈给她的友情远比那些大同小异的爱情珍贵得多。
发来邮件的时候镍戈一定犹豫了很久,因为当我读完他的话语,距离寇薇回国只有不到一个月时间。她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地对我说:“这里太热了,而且这里的教堂也太刻意了,我想我还是回到我们的城市比较好。”我听见寇薇呼吸的声音和平常不太一样。“嗯,到时我去接你。”我说。
我在机场见到寇薇时,发现她变了,不知道应该说是变得漂亮还是变得成熟了。她晒黑了一些,皮肤变成了棕色;头发长长的,竖直垂下来,发梢栖息在她的胸口。阳光融化在她的脸上。
那一天寇薇没有戴她的银色项链,我猜在那个日光灼热的地方,她一定每天戴着那条项链行走,但现在,她把它丢掉了吗?
只有寇薇锁骨之间的那块皮肤记得抽象古怪的项链的存在,也只有那块皮肤在属于一位东方姑娘的一片棕色中仍然是雪白的。
我看了一眼寇薇,一瞬间,我明白了那块项坠的意味——那是一个天使,他已经张开翅膀,就要降临人间,去救赎所有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