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心远
“哥们,要手机不?”
我抬头瞥了一眼,说话的人背对着我,漫不经心地东张西望。
看来是个卖贼赃的。对于这种事我已经见怪不怪了,正好前几天手机屏幕摔坏了,不如就捡个便宜吧。
“拿出来看看呗。”我一挑眉毛,尽量保持语气的淡定。
“不用。”他转了一下头上的鸭舌帽,双手抄回裤兜,“您看那边等车的,您喜欢哪个,跟我上车,我给您顺下来,只收您300元。”
这个提议倒是吓了我一跳,不过对于我来说似乎没什么坏处。我应允了:“随便吧。”
“好嘞,给您挑个最好的。”
于是我跟着“鸭舌帽”上了48路公交车。
我姓陈。
这已经是个够普通的姓,20年前“皇览揆余初度兮”,给我取名叫“力”,偏偏我的伯父又画蛇添足地给我加了一个“大”字,代表了他对我寄予的厚望。然而20年来,我的名字既没有出现在电视、报刊上,也没出现在电影、小说中,使用频率最高的怕还是那些在人身下娇喘的陌生女子。
但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如我名字那样普通的人。
我的视力远超于常人,不仅指能见度,而且我可以自由控制所能看到的事物的流逝速度。简单来说,犹如慢放快放。
于是我看到了“鸭舌帽”在拥挤的公交车上犹如泥鳅一般从前门滑到后门,在经过一个年轻人的时候,他的左手动了。
在旁人的眼中,“鸭舌帽”的手指只是在那人的口袋上轻轻地划了一下。实际上他的两根手指已经伸到了那人的口袋里面。然后他的手指把手机夹了出来,紧接着手臂上移,手机顺势滑进了袖口。动作之快令我都为之吃惊。
小时候有个算命先生在街上看见我,非要拦下我父母,说是免费给我算一卦。他一语道破了我眼睛的特殊。
先生说:“你瞎了三辈子,所以这辈子还的。”
我说:“那多好,这辈子多开心。”
先生说:“你不知道你上辈子的苦。”
我说:“那我下辈子呢?”
先生说:“还是个瞎子。你这样的能力,三生一个轮回。”
我说:“那三百年才能再出一个我了?”
先生说:“不是三百年,是一百年,你的三世总共一百年。”
说完这话,那个算命先生被我身强体壮的父亲一顿暴打,“通晓天地”的旗子也被扯烂了。
不知为何,此刻我又想起那段已经很模糊的事了。
“鸭舌帽”走到我身边,给我使了个眼色,我目不斜视,看着窗外飞逝的高楼广厦。
5分钟后,48路靠站,我第一个走了下去,“鸭舌帽”也跟在我后面。
“等等。”我心一悸,回头发现被偷手机的那人也走了下来,他手按着“鸭舌帽”的肩膀。
“怎么?”“鸭舌帽”处变不惊地仰起头。
“手机。”那人的语气不见波澜。
与此同时,48路的车门重重地关上,载着不知情的人们开往幸福。
“鸭舌帽”没有继续装糊涂,果断地拿出了手机。
那人接过,丢进口袋,继续等车。
“对不住了哥们。”“鸭舌帽”冲我咧嘴一笑。那人斜眼看了我一眼。我尴尬地“咳”了一声。
“鸭舌帽”又鬼魅般地滑到那人身边:“说真的,这是我入行以来第一次失手,您老是怎么发现的?”
他说:“你偷的时候,我完全不知情,但是我看到你们下车,下意识摸了一下口袋才知道你们瞄上的是我。”
下一班车还有3分钟,可能是无聊,他告诉我们:“我的听力很好,当时你们在商量的时候我全听到了。如果我想,我可以听见100米外硬币掉落的声音。”
我怔住了。“鸭舌帽”却没多大反应,只是赞叹地说了句:“真牛。”
48路再次驶来,“鸭舌帽”挥着手送别那人上了车,一副欣喜的样子。
我转过头看站台屏幕,我要等的车还有2分钟到站。
“鸭舌帽”又凑了过来,伸手递给我手机。
“这……”我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他。
他转动了一下帽子:“没错,就是刚刚那哥们的。”
被偷手机的那人接过手机,道了句谢谢,点出300元:“谢了哥们。”
我摆摆手。
“你们商量了是300块,总不能你来出吧。拿着吧。”
我笑出了声:“估计你也想不到,他根本没要我钱。”
那人愣了一秒,也露出一丝笑意。
“嗨,那人。他觉得没得手很没面子,就又偷了回来。”我喝了口水,“他根本就不是为了钱。你这手机拿出去卖了怎么就值300元?”
“这小偷,倒是有点意思。为偷而偷。”
“或许是什么癖好吧,这社会什么奇奇怪怪的人都有。”
“也是。”他把钱和手机收回口袋,“能这么认识也算缘分,我叫徐小峰。”
“陈大力。”
徐小峰毕业于一所著名的211,不过学的专业偏冷。给导师买了三年的饭也没能让他在留校的助教工作上占到一点便宜,所以毕业三个月,依然在为一份工作不断地奔波。
互留了号码之后,又是一阵再联系的寒暄,其实我心知肚明,人情薄如纸,更何况我们这样不光彩的萍水相逢。
目送他夹着公文包匆匆离开赶赴下一场面试,我也喝光了杯中最后一口水,起身离开。
我叫陈大力,是一名建筑工地的监工。所谓的监工并不是只要戴个牌子到处转悠就行,这样的权利永远属于领导阶层。除了安排日程进度、分配人员等琐事,剩下的就是打点上下关系以及随时做好背黑锅的准备。材料的质量和进出从来不在我的管辖之内,这属于建筑公司的核心部分,染指不得。至于施工安全,这是一项需要靠运气的事情。
我运气好,进这家公司四年了,盖了3栋楼,都没出过什么纰漏。
我喜欢看着一幢楼慢慢盖成的感觉,缓慢到肉眼可以看清一砖一瓦的堆砌,那是一种逐渐积累般的幸福感。虽然这种幸福不属于我。
属于我的是一个鞋盒子。
我每个月赚2485.7元,除去1000元的房租、日常开销和寄回家里的,每个月我能结余300多元,我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按照金额堆叠在鞋盒子里,就像盖楼一样。
我不喜欢银行,我讨厌那种把钱和未来甚至一点点的希望随便送到一个陌生人的手里的感觉。
至于什么时候我的积蓄可以填满这个盒子,什么时候能填满一栋属于自己房子的梦想,什么时候能填满身后张嘴要将我吞噬的洪水猛兽。我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最近的活计是河滨路的新楼,这个城市旧城区的最后根据地也被地产商攻陷,取而代之,这里将拔地而起本市最高的一栋商业写字楼。
拆迁的过程听说并不顺利,1744号那家其貌不扬的小餐馆老板在强拆的挖掘机推翻了饭馆外墙的时候,引爆了厨房的煤气罐。直到现在,在事故旧址施工的工人还早晚一炷香地告慰故人。
过去,我也无法想象一个人对于自己栖身之所的眷恋和不能割舍是可以用生命来捍卫的。
小时候,我最喜欢的事是在秋天的树林中看树叶慢慢飘落的样子。有一次,吹了好大的风,一树金黄的叶子被席卷而落,飘飘扬扬如同暴雨。然后风停了,那棵树上只剩下一片叶子。我就等啊等,不知道等了多久,那片叶子颤颤巍巍地动了。然后它离开了树梢,从树顶直坠而下。
我用了自己的能力,那片叶子的下降速度慢了十倍,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在空中旋转。我的眼睛可以欺骗我一时,却不能对于结果做出丝毫的更改。我从仰头到平视,最后到低头,那最后一片叶子还是掉在了脚下,我想捡起它,但是一恍惚,它便融进千千万万之前坠落的叶子中,我再也无法将它们区分。
这是我第一次看一棵树如何变得光秃秃的,也是最后一次。
这个城市的绿化越来越少,所以仅有的绿化带也选取了四季常青的树种,它们面不改色一动不动,就像我那不苟言笑的老板。
我17岁南下来到这个城市,现在已经8年了,虽然对于这个城市来说我是众多外来者中平凡的一位,但是对我来说,它是我度过32个季节的地方,我在这里长大,在这里成熟。而故乡只成了像新年一样永远温馨无忧的童年记忆。我人生最多的泪留在远方的家,那里有我襁褓中的一无所知。但是我最多的汗流在这里,这里有我的痛苦和彷徨,有我的跌倒和寻找。它是我依靠为命的地方。
我想在这里生活下去,无论多么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