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第一次的亲吻也来得很突然。那天他像往常那样送我到寝室楼下,情侣们静静地站在夜色里塑成了许多尊雕像,路灯很庸俗地打磨着那些快要合体的长短不一的影子。我问家明:“你为什么不亲我一个?”说完扭头向楼梯走去。他一时愣住,不久便追过来把我抱住。我们的额头碰在一起,鼻子先贴着,一点点张开了嘴唇,像是两朵昙花。触到他略微颤动的舌尖时我知道这下完蛋了,舌头也像人一样会记着彼此的味道,它们互相探入,问好,挑逗,是久违的熟人。嘴唇相抵时分不开了。我双脚开立,但一点也不像要在爱情里变成泡沫的小美人鱼。就是这次看似唐突的接吻让我更加确信,我们是彼此从时空的罅隙里穿梭而来的影子,带着对前世的溯源相遇。
大四毕业那天,我们看了烟花,头发吃进了许多烟花碎片,又在校门口买了一大袋鸡柳、羊肉串,然后拉着手跑进“蔚蓝水系”。里面人影绰绰,每寸空气都是热的,DJ不再放平日舒缓的萨克斯,而是播放那种能够打开身体的动感舞曲。混着奶茶和蛋糕的香气,人们鱼贯而入,仿佛一场盛大的狂欢。人群疯狂地包围着,包裹着,像夏末的最后一只蝉大声嘶喊,唯恐自己进入秋天的节气就会从树上摔落,老去。“蔚蓝水系”疯了,奶茶疯了,满地的面包屑都疯了。世界就要迎接我们了,带着它的雨水,带着它的气流、味道,苦的、甜的,悲欢交集。那些道路尽情地扭摆,机器咔嚓作响,城市灯火通明,人们各自隐藏与恐慌,我们的深情年少,就要说再见。在风中为爱消逝。
“家明,那样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吧?”我站在他身后,嘴唇翕动着,微小的声响只是在加深着他的沉默。家明依旧用塌陷的背影回答着我,那些在黑夜说出的答案也只是沉默。
毕业后,我们都陷入了社会的这潭浑水里。我在父母拉下老脸地求人找关系后进了一家物流公司上班。而家明,以前就认为他应该继续考研待在校园里,而这社会对他来说就像一个玩笑。他工作最初也曾找到,但很快就辞了。我问过他原因,他只是抚摸着我的头发,很认真地说:“筱鱼,要相信我,很快就会找到合适的了。”这时他笑着,从目光中透出的力量比年少时更为坚定,像块炉火中炼就的钢。男人在面对理想时远比女人来得固执,这是本性所使。我摸着他瘦削的脸颊,心疼地点了下头。
过了一些时日,我便瞒着家人和家明住到了一起。我们租的是两室一厅的单元房。那时他的情绪还是掉在社会里一口看不见的井中并艰难地试图爬出,在白昼的深海里努力地出没。我的小男人,真的很像一只鱼在不断地挣扎,呼吸。夜间回来他就留在自己的卧室里,看电影、看书、玩游戏,试图消除这一天积累下来的疲倦与不快,只是当我叫他的时候他才肯走出房间来和我聊些话。我鼓励他,叫他继续努力加油。家明点点头,我感觉他被这个社会锻造得愈发麻木了。之后家明的情况并没多大改善,断断续续找到一些工作,又很快结束,回环反复得有一种消极的秩序。走在大街上,他时常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就连失业者的群落也找不到。他看着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人在路边一副有模有样的德行,就从内心深处感到一种愧疚和不安。我真的不愿看到他这样。
“家明,我们可以把眼光放低一点。先不找那些高薪的职位,好吗?”
灯光柔和地打在客厅的沙发上,他眼前的镜片闪了闪光:“筱鱼,我说过的,我要让你过得幸福。”
我摸着他的脸,这些天这个小男人真的有衰老的迹象,“我知道,可我不想你这么辛苦。家明,听我的,好吗?”
他把头低了下去,似乎要陷入自己的风衣里,过了不久倒是慢慢地抬头看我,目光里又是一种坚定。
真挚而温暖的沟通确实能起到规劝与治愈的作用,人毕竟是情感动物。很快家明便在一家私企做基层初级主管,待遇良好,薪水还过得去。他暂时停住了自己搁浅的生活。那一天黄昏,我提前下班去超市买了一大袋的蔬菜鱼肉回来,准备做一桌子菜为他庆祝。余晖从窗外射进来,照在玻璃器皿上闪出金色的光。风是轻的,踮着脚尖经过我们。我倒了两杯红酒,一杯给他,一杯给自己,又夹了些鱼虾放进他的盘里,笑着。他也笑着看我,眼睛里溢出很明亮的光芒,很久没见他当初在“蔚蓝水系”里遇见时的这种样子了,饱含着深情与爱。
那一晚,我们喝了很多红酒,脸上洋溢着快乐与晕热,像两枚碰到一起的熟透果实,顷刻间就会有融合的趋向。那一晚,我们有了恋人们为了进一步表达爱而必经的第一次。夜色里水雾渐渐潮湿,他似乎站在海水的一侧,不断地靠近。我抱紧他的脖颈,轻轻唤着他的名字。那些树影在风中摇晃着,遮掩了暗夜中的一些目光,小虫窸窸窣窣的鸣叫忽远忽近,一下子又被急促的心跳取代。家明缓慢而柔软地打开了我的身体。那一刻,我摸着他汗湿的头发,知道自己是多么爱他。
带家明去见父母的那天,我的内心十分忐忑。那次见面不亚于一场政审,这个小男人在世俗的洪流中总显得那么单薄瘦弱。父亲很少说话,主要是母亲发难。她先是微笑,很传统地寒暄一阵,然后进入了谈婚论嫁时必备的话题,无疑是金钱、住房、家庭成员和社会关系等。爱情里该有的祝福与关怀倒是被撇得一干二净,似乎他们的女儿嫁的并不是对方这个人,而是他背后那些透明却存在的条条框框。母亲的脸色不断在变,从起初母性的温情到后来的严肃,而家明这个小男人此时只是在承受自己笑容背后的紧张与无助。我试图停止这种煎熬,便在旁边干咳了几下。母亲见我有此反应,倒也收敛起来。父亲起身拿了些桌上的报纸到卧室去了。一下子发现旧家原来是这么干燥,似乎一小撮火苗便能点着。母亲随后也站了起来,倒了一杯茶水给家明,对我使了一个很细小的眼色。我顺着她的目光便向厨房走去。
“筱鱼,妈妈觉得这样的男人不适合你。”母亲一边看着我,一边从洗池边拿了盘水果过来。
我从中挑了个橘子,慢慢剥着:“妈,甜和酸,我自己能够尝出来。”
“那你是决定啦?”母亲有些急了。
“等再过些时候,我就和他结婚。”我把手里剥下的果皮扔进垃圾桶里,顺便转过脸看了看家明。
母亲的脸板得很青,像一块浸在暗黑光线中的铁,“筱鱼,从小你就这性子,迟早有一天会害了自己。”
我没有回应她,咬了一瓣橘子,向家明走去。
告别时,家明向母亲很郑重地承诺:“妈,我会叫筱鱼幸福的,在结婚前我们一定会有自己的房子……”小男人依旧这么傻,而母亲阴沉的脸部并没有什么可喜的变化。
母亲越来越让我失望的言行总是以所谓的母爱为借口,我真不知道这种关怀的背后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女人总是在一代一代继承那些透明的框架,像遵循一种天然的秩序,而我不愿。棋子的命运是操纵在一只手中的,我不是谁的棋子,所以我的命运不在棋盘上,而在自己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