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说完那句话的第二天,我就像白虎一样搬到了兽房旁边的杂物室里,晚上再去兽房和动物们一起睡。直到后来离开了桐城,我依然为自己当初东施效颦的荒诞行径脸红不已。白虎劝诫我的时候我失手推了他一把,那时候我因为自尊和梦想,浑身都是熊熊燃烧的三昧真火。
我知道只有像白虎一样逐步取得动物们的绝对信任,才能在表演中达到让观众忘乎所以的效果。兽房里不同的房间住着不同的动物,从前后两个窗棂望进去只能看到狮子和猴子的房间。我回想着那些夜晚白虎创造的奇迹,干瘪的希望马上湿润起来。
我第一个看上的是那几只瘦骨嶙峋的猴子,我相信之前的训练和相处已经让我们之间的信仰和情谊难以割舍。最开始的几个晚上风平浪静地流逝了,直到半个月后,一只白天被我鞭子抽打过的顽猴在我递香蕉时龇起牙齿,露出狰狞的神情,我才发现这件事远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
刹那间我忽然明白了白虎为什么这样重视他身体上的伤疤,它们都是他艺术生涯中得意的作品。
立冬的前半个月,白虎在医院里走了一趟鬼门关。他本来就是瘦小的人,从病房里出来时身体更是单薄如纸片了。白虎在医院里把围绕在他病床前的人都细细扫视了一番,却没有蛛丝马迹可以证明谁是向他下毒的人。我看见白虎的眼神顿时暗淡无光了。他的呼吸在急促地打鼓,掉落在地上的呻吟声都凝固成灰色的恨意。
每个人的生命中总会有一些被束之高阁的谜团。
白虎出院后马戏院又回到以前欢乐轻松的氛围里。冬至那天的表演是由白虎操刀的—依然是他最擅长的空中走钢丝,只不过这次在走完来回六趟的长钢丝中,他在上面利用口哨指挥底下的动物完成了一个又一个比往日更精彩的表演。羊蹬花瓶、猴子拉车、老虎钻圈……班主的眼泪早已无声无息地滴落下来。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掌声是有生命的,它们繁殖成无数天兵天将,一下子就拥有了惊涛骇浪的力量。
没有人会怀疑他瘦小的身体也许在下一秒就可以飞出马戏院。
那场轰动整个桐城的表演结束后,白虎请我在大排档喝了热气腾腾的狗肉汤。他穿着一件灰旧的也许是父辈留下来的军大衣,嘴唇冻得像他中毒那天一样满是乌紫色,却整个晚上给我讲着不搭边的笑话。语气嬉皮不减昨日。
我站在马戏院的后山上,这里跟多年前相比萧索了不少。新土裸露着,看不到任何树木的踪影,一切都是长久岁月留下的遗迹。我的思绪又纷纷扬扬地抖落下碎片。当年我和白虎第一次到这里时,并不知道有些树木之间隆起的坟堆在昭然若示着什么。那天白虎的脸上蒙着少有的灰白色的忧伤。“陆平,”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地喊我的名字,“半个小时前金儿死了。”
金儿是白虎最疼爱的猴子。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未置一词。我和白虎就这样一路无言地走着,直至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我拉着白虎在一棵榕树后隐匿起来,看到马戏院的清洁工人老冯提着一个麻袋走到一块挖好的土坑边上,他松开麻袋,用手一抖,金儿的尸体就掉进去了,他眼珠子转溜着,确定四周没人后手中的铁铲开始工作起来,泥土落下去的沉闷声响久久飘浮着。
白虎握紧了拳头:“这未免太残忍了。”
老冯走后白虎马上跑到埋着金儿的土坑前,用手刨开泥土,脸上带着异乎寻常的焦虑。他把挖出来的金儿抱在怀里,向山下跑去。
我一路跟着。
这是一座隐秘的房子,吸足了营养的枝丫若无其事地把头伸到窗户里,把阳光都过滤了一遍。窗户和墙壁上的树影像一些隐晦的符号,潮湿的植物气味纠缠着房子的每个角落,我感觉自己好像走进了一个遗世独立的秘密禁地。
我在初春的微凉中看到了一些似乎是活着的却一动不动的动物。
“这些都是我做的标本。”
药水的刺鼻气味争先恐后地攻击着我,混杂着某种细微的腐朽味道。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动物的标本,下面贴满了一排排写着性别和采集地点的标签。标本身上栩栩如生的气息直愣愣地朝我扑来,震耳欲聋。我甚至可以在这丛气息中听到它们活着时各异的叫声。阳光透过枝丫和树叶在书架上狂舞,仿佛这群精灵从来没有离开过它们生存的地方。
白虎专注的样子让我一直屏声敛息,生怕扰乱他身边的每一寸空气。他的声音像窗外的枝丫突兀地伸到我的耳畔:“做动物标本防腐处理是很重要的,接下来的步骤就更复杂了。这世界真是什么事都可以发展为一门艺术。”
他的檀木桌子上摆放着解剖刀、药液、镊子、骨剪、棉花、玻璃义眼、电钻……我知道明天我就可以看到金儿凝固成永恒的样子了。
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乌云一下替代了阳光。窗口那朵含苞待放的栀子花就像我此时欲言又止的嘴唇。白虎把制作标本的所有事项耐心地跟我解说了一遍,我说给动物做胸部压迫可真是残忍啊。
他的笑容依然是大方的:“这你就不明白了。马戏院里的动物跟我亲近是因为我是真的爱它们。只不过我的爱不是大多数人理解的那种。”他的笑容居然羞涩了,“我记得我第一次做猴子标本时,我……我把它绑住了做胸部压迫时它的眼泪流了出来,后来我见过很多不同的眼泪。它们眼神里没有任何害怕,你明白吗?我看见马戏院里的人每天折磨它们……也不枉费我身上每次出现咬痕时忍受的剧痛了。”
接下来的几天潮湿难耐,我在床上听着雨水的声音,挽起裤脚,纠缠不清的痒就从小腿外侧的伤疤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我和白虎的名气跟马戏院的名气一起日益增大—我已经实现了最初认识白虎时的愿望,成了杰出的驯兽师和马戏表演者。然而当我成为台下的观众时,我发现我的表演跟白虎相比依然缺少一种动人的力量。马戏院的后山成为了我和白虎的秘密基地,老冯埋葬动物时,如果白虎发现得早,就会把它带回去制造成不朽的风景。
我曾以为属于我和白虎的岁月可以一劳永逸,把所有悲戚欢喜融在一场场表演之中。在我独自离开了桐城后,阴雨天回忆往事时我才赫然发现那段日子白虎的身上其实笼罩着一股前途堪忧的忧虑。
白虎失踪半个月后班主找到我,把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标本放在了我的面前。那一刻我感觉有颗炸弹在我头顶炸响。
“我终于查到白虎是怎么失踪的了。”班主转身时我才发现他早已泪流满面,“这个标本你一定认得吧?听说白虎在外面的房子里有一百多件这样的标本。当时我不愿意收他进马戏院就是觉得他来历不明。现在谷城的马戏院都找过来了呀,他都没有跟我告别一声就消失了……那些标本,他要用多少动物的身体啊,他怎么会那么傻……”
我离开桐城时带走的唯一纪念品只有金儿的标本。每个阴雨天伤疤上的痒依然会细细地啃咬着我,这时我就会想象白虎在床上跟我一样隐忍的表情。我去过谷城的所有马戏院,但没有人听过“白虎”这个人。找到最后我甚至怀疑班主的话,怀疑自己经历过的那段黄金岁月是否存在过。
风声是嘹亮的,人行道旁飘零的落叶跟我的回忆一样,都是一些不堪卒读的章节,桐城的天空满是粗制滥造的灰云。我坐在昔日生活过的马戏院里看表演,一个美丽的女演员在走完钢丝后获得如潮的掌声,她的谢幕动作没有白虎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