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秋天快要结束时回到马戏院的。我从火车上下来后就马上发现桐城这么多年依然是绵软无力地走着,而我的改变却具有摄人心魄的震撼性。我和桐城的一切早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瓷器。这个发现忧伤、缓慢地袭击了我。我的心情与雨后泡在铁轨两侧积水里的落叶遥相呼应着。
认识白虎的第一百天,我发现他的右腿外侧,靠近膝盖的地方长着一排暗红色的疤。这排疤整齐对称,获得了某种形式上的艺术美感,类似于被某种野兽啃咬后留下的印记。然而白虎并不是所谓的民间艺术家。我在昏暗狭窄的小巷里看着白虎用小刀在右手臂上划了深深的一道伤痕,心里充溢着对未知事件的惶恐。十五年前的白虎全身都流淌着滚烫的希望。“喂。伙计,别害怕啦,我这是为了去你在的马戏院工作呢。”
三天后我在兽房果然看到了白虎,他弯腰清洗地板时,依然可以看见他手臂上那条触目惊心的伤疤。白虎转身看到我时马上放下了拖把,笑容带着狡黠:“我不会告诉你我是怎么成功来做你的同事的。”
我没有说任何话就走了,这个小城到处都是化工厂,天空总飘浮着随波逐流的灰云,到最后桐城的人也跟着灰云一起随波逐流了。没有多少人会像白虎一样拿出五颜六色的表情和情绪对付生活。
那时候我苦熬了三年当上驯兽师,人们没有办法想象马戏院里动物们一出出精彩绝伦的表演需要花费驯兽师多少心血。我挽起裤脚,在右腿外侧靠近膝盖的地方看到了与白虎那块地方大同小异的疤。这是我刚开始当驯兽师的那一年,某只血气方刚的猴子留给我的纪念品。
所以我可以想象一年后白虎升为驯兽师时我目光里的火光有多么旺盛。现在的我重新站在桐城的水泥地上,在为马戏院可以生存这么多年的顽强毅力惊叹时,也为自己当时因为白虎的事终日萎靡不振而感到懊悔和羞惭。
十四年前的白虎在知道自己当上驯兽师后脸上的表情是波澜不惊的,这让当时的我困惑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困惑消失后的第三个月,白虎把家搬进了马戏院里,这成了第二件让我更为困惑的事情。
白虎每次与我照面时,都要先吹几声口哨,接下来的话语就五花八门了—“伙计,今天有什么好事,得意成这样子?”“大熊昨天下午不听话,挨了我几鞭子。”“雾太大了,走路小心别摔跤了……”
我加快步伐向驯兽场走去,脑海里有个想法正拔节生长。
我走在月色如水的夜晚里,这条小路好像是凭空架起的,走在上面整个人有些飘浮,这让我想起刚来马戏院那年,傍晚时分总来这条路散步,去看兽房里那些寂寞的牢笼。孤独是一条蜿蜒曲折的交通线,没有人知道它会把何人引向何方。孤独把我带到这些动物面前,我站在很远的地方就可以听到它们此起彼伏的叹息声。
现在我仿佛又回到当初,独自在这条小路上聆听树木的心跳。周围弥漫着一股矫揉造作的宁静,借着月光我看到了兽房里熟悉的轮廓,那是一个穿着宽大工作服的男人,他躺在关着狮子的兽笼旁边,与笼子里的庞然大物相比犹如一个娇小的婴儿。我因为发现这个秘密而颤抖不已,转身跑着离开了现场。
那个夜晚过去后白虎于我而言仿佛变成了道路上的水洼,我与之照面时总要小心翼翼地躲闪,偶尔在那水洼之中看到欲说还休的神情。
白虎在马戏团里的地位很快超过了我,成为首屈一指的驯兽师。桐城人一辈子都在跟工厂里的机器相识、相爱、相知、相守……马戏院和电影院就是他们最大的愿想和娱乐。穹形屋顶下灯光迷离,人们像是神佛之下虔诚的信徒,屏声敛息地望着台上的一场场神迹。白虎穿着缀满廉价亮片的服装,指挥着他的部下依次跳过火圈。多重环绕音响传出来的声乐敲击着每一片空气,人们的掌声在偌大的广场里相互撞击,掉在地上都是如痴如醉的赞叹。
我像个木偶一样藏在已成疯魔的观众之中。
中场休息时白虎换上了一身白色的紧身衣,脸上的笑容依然玩世不恭。他经过我身边时呼出的热气像小虫一样搅得我耳朵呼呼地痒:“伙计,那个夜晚真谢谢你。”
他离开后台休息室时,我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白虎躺在兽笼旁柔弱的姿态在我脑海中变成了一只瓦数不足的白炽灯。
穹形屋顶下的掌声又一次拥有了灵魂,在空气中肆意飞扬着。白虎在广场高空中的钢丝上踮起脚尖,俨然一个专业的芭蕾舞演员。他高昂着头,踩着钢丝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一副即将赶赴刑场的姿态。我这才发现我以前是多么自命不凡,白虎在马戏这方面简直是个天才。
天才所有跟异教徒一样的行为都可以被世人原谅。
后来某个寻常的夜晚,我再一次踏上那条通往兽房的小路。寒气渗入我的骨髓,让我在那个夜晚产生一种蛮不讲理的豪情。我顺着凉津津的月光走向了兽房,窗棂摇摇欲坠,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跌落一个又一个秘密,白虎和马戏院里最小的几只猴子依偎在一起,像所有母亲在睡梦中那样露出甜蜜的笑容。月光透过树叶和枝丫,在白虎和猴子的身上切割下盘根错节的光与暗。我忽然想起前段时间白虎向班主提议为猴子们辟一片小树林。我像扫描标码一样扫描着白虎和猴子,发现白虎腿上的伤疤在月光的辅助下越发显得鬼魅。
这个夜晚的再次发现让我伤心,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那些莫名其妙的伤感总是在我心上潮起潮落,影影绰绰。因为我明白我与白虎之间的差距只会随着时间的冲刷越趋遥远,我永远没有办法成为最杰出的驯兽师和马戏表演者。
因为这个残酷的事实,我变成了一个偏执的雕塑师,运用所有心机,锲而不舍地雕刻着我和白虎的友谊。那时候白虎完全成了我手中的纸板,我蘸着话语的墨水在上面胡乱涂鸦,随心所欲,直至把这块画板变成佩戴在我生命上的勋章。
“我们还是到杂物室去吧。搞不好它们会伤害你或大吼大叫的。”
白虎和我在杂物室里絮絮叨叨,头顶瓦数不足的白炽灯扑棱着明明灭灭的光,使我们两个人的脸都很难被看得真切。白虎脱了上衣和裤子,给我展示他身体上形状和大小各异的伤疤。我刚来马戏院那年的经验告诉我,这些伤疤其实都是动物们啃咬后留下的牙印。他把自己的身体作为那些苦难的博物馆,如数家珍一般,又把他右手臂上的刀痕展现在我面前。
“当时我轻轻地划了自己的右手臂一刀,跑来马戏院威胁班主让我留下。”他的笑容镀着清辉,“谁叫桐城的马戏是最有名的呢?”
我注视着这些蕴藏在他身上的宝藏,知道它们聚积起来后就成了他身体上的一个器官,白虎的生命不能没有它们。
那一年的夏天将至时,班主为了庆祝马戏院的二十周年纪念日,要求马戏院的所有人必须齐心在冬至那天弄出马戏院建成以来最有震撼性的一次表演。班主的目光在我们每个人身上不断跳跃着:“外面的人总拿斜眼看我们这一行。如果你们这次做不好就是帮着别人砸自己的脚刮自己的脸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