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的制作确实还算精致,外边是一个紫色檀木制的框架,上面雕刻着些许纹案。沙是淡黄色的,静静地躺在椭圆形的玻璃器皿中,看着有说不出的韵味,古色古香,又透着一股神秘感。轻轻地转一下,沙粒便透过那细小的孔流淌下来,宛如一条绵长的丝,直直地落到底,慢慢堆积,直到顶端的尖儿冒得高高的。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沙已全部漏了下来。仍感到不过瘾,我翻了一遍又一遍,观赏着,沉浸在那堆不停歇的沙中。
终于累了,在最后一粒沙也落下时,我走出房间,却讶然发现,暮色已降临。我在房间摆弄沙漏竟花了整整一个下午,而沙漏的翻转也才不过数十次,霎时,空气中恍如悬浮着沉默如谜的呼吸。
回到书桌旁,深黄色的沙此时沉沉地堆着,在玻璃中散发着柔和的光,也使玻璃染上了淡淡的黄色,和谐,静谧,仿佛让我觉得之前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觉。
手不自主地再次翻转了沙漏一次,细细的沙开始淌下,我却已无心玩赏,只觉得沙粒一颗颗流进大脑……这不正是时间吗?更确切地说,是生命。一个生命诞生,沙漏中的沙开始往下淌,一颗就是一秒,总以为那一颗颗的沙粒小到数不清,过了这一秒,还有下一分,于是一直宽慰自己,继续等待下一个月、下一年,如此,循环往复。很快,沙快要漏完了,生命也就日薄西山了。
如此想来,我也是常在等待中消磨的人。期待在明天创造佳绩,却总是忽视今天,不知不觉中,已将时光玩弄了二十年,也被时光玩弄了二十年,亵渎了属于自己的青春。
然而,要说三生三世,也实在太过奢侈和遥远,能拥有可以追回的人、事物就已经足够。
追回。追回。
姐姐早已不在了。
即使伤口历经时间治疗已经全然愈合,每次想起,还是有一种沉闷的痛楚。
在心底叹了口气,我走出房间。母亲从厨房端了饭菜出来:“快来,吃饭了。”我点点头,自顾自添饭开吃,偶尔看着母亲眼中闪过的一抹失落。与往常一样,我心中想着一些不甚重要的事,吃饭过程也未和母亲说一句话。我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夹菜的时候,一抬头,不经意间瞥到她头发中隐隐藏着的几缕白发。
岁月轻狂不饶人。距离姐姐离去,已经几年了呢。我这样想着,记忆骤然模糊。
吃完饭,我回到卧室看书。“砰砰”,门响了,母亲端着一杯茶进来,“这是上次你带回来的普洱茶,饭后喝对肠胃消化好”。我应了一声,母亲站了一会儿,理了理有些凌乱的书桌,看到了三生沙漏。
“欸,新买的?挺好看的。”
“嗯,朋友送的。”我头也未抬,按捺着一丝的不耐烦。母亲放下沙漏,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毛线,在我身边坐下织起毛衣。
渐渐地,空气中弥漫开茶叶的清香,沁人心脾,四周安静得只听得见我偶尔划过纸张的声音,气氛开始和谐。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沙漏,不料沙已漏了一小半下去,许是刚刚母亲放下去时换了一个方向。
我转过头,母亲正仔细地打着毛衣,缠绕着的毛线球却不时限制她的速度。“我来。”我放下书,拿起毛线球拆开,母亲一笑又继续手中的活儿。我一边展开毛线,一边看着她,看到她眼角的皱纹,看到她头顶的白发,透过它,我仿佛又看到十几年前的那一幕……
那时,幼稚的对白,简单的画面,童话般的光景。
年轻的母亲牵着男孩和女孩的手,在公园里散步。时值初春,姹紫嫣红,小径两旁盛开着满树的梨花。男孩不屑地蹲在一旁,女孩则兴奋地跑到最大的梨树下。“妈妈,我要那枝,开着很多花的那枝。”白白胖胖的小手指着树上的梨花冲妈妈喊道。“好,你等着啊。”母亲宠溺地笑,折了花递给女儿。“好漂亮,妈妈。”女孩叫着,又喊道,“妈妈,你蹲下来,快点。”母亲不明就里,但还是依照女儿的话做了。“你们够了没有,超级幼稚啊。”男孩喊道。女孩不理会他,轻轻地扯下一朵最美最娇艳的花小心翼翼地别在母亲的发间,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透出一抹粉色,宛如一轮明月升入夜空,深邃迷人。“好漂亮。”女孩拍着手,叫着、跳着、笑着。母亲望着小小的女儿,哑然失笑,那笑容在梨花的映衬下,显得更绚烂夺目……
模糊中,还是那张脸,只是皮肤不再细腻光滑,秀发也因生活的残酷而被利落的齐耳短发取代。手不由自主抚上早已被泪水肆意侵占的脸,我低下头掩饰,不愿被母亲发现。
目光投向沙漏,剩一小半沙未漏至底部。我开始庆幸,它还没有漏光。
姐姐,是不是你在提醒着我呢,不能也不允许重蹈你的覆辙。我应该珍惜的不只是时光,还有幸福。趁自己还年轻,母亲仍健在,为什么不多在意身边的人,为什么不紧紧抓住那份独一无二的、深深的幸福呢?
珍惜,幸福。
我在心中默默祈祷。姐姐,答应你的事,我一定做到。
书桌上的沙漏静静地立着,檀木框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深黄色的沙带来一点光亮。只是,上面的沙才刚刚开始流淌……
四度周庄——致久未归去的故乡
写你的名字在水上。
记忆中,我的故乡也是如周庄一样的江南水乡。
不同的是,周庄恰似一鸿灵动的水墨,任有才气的人随意皴晕,都可倾墨成画。
青石板路的瘦骨嶙峋,从木门小轩窗里散发出的气息,无意中使我回味起童年。在这如梦的江南,生命仿佛从来都是以快乐的姿态一路前行,生无所息。我忽然明白,自己的生命和这江南的生命一起交会,且从未停歇。
不知是否机缘巧合,恍惚间,我已经是第四次踏访这个古老的小镇了。但每次行走于水墨氤氲中,心中都会产生不一样的陌生感。如果说距离能产生美,那么与周庄之间的这种陌生,就是我路途生涯中最美的隔阂。每念至此,总有一种“只把他乡作故乡”的奇异感。
我们的车到的时候,天空飘起蒙蒙细雨,让人身上不觉平添一分微凉。人在雨中,小镇在水上,恍若每吹一口气,都可吐气如兰。白亮的雨水落在酒楼里、落在茶馆商铺里,洗去南方的世俗烟火味。清洌的积水倒映着窄长的街巷,在光与影的变幻中晃悠逡巡,犹如浮在水上的黑白默片。
巷子里,微风轻拂梦中人的睡眠,所有的人情世故和风尘旧事全隐在了这疏淡之上。寻一把油纸伞,度一日的暮色,我想到的不是戴望舒,而是自幼长在周庄的陈逸飞。望着双桥,那安在的、剥落的,历历在目,皆是周庄的记忆。
在沿河的一家小铺里,几方印石吸引着过客的眼球。我对金石自幼怀了感情,想着自己大概是与这些石头有缘,在这宁静的小镇,也能遇着它们。
店中刻印石的小哥比我长不了几岁,长得一副眉清目秀的模样。他向我指了指手中的那块印石,没有说一句叫卖的话。这是一方乳白色的刻石,三面削平,一面圆弧,手感柔滑,温润如玉。
我要了这块印石,并请他为之润格,以作纪念。腼腆的他微笑着应允,立起一柄细长刻刀,神情专注。印石的表面被轻轻破开,发出嗞嗞的细微声响。这石头里传来的乐音抚摸着周围人的耳膜。大约一刻钟时间,小哥便露出了笑容,在册子上一压,出来一方线条简约的阳文。
桨声灯影里的周庄整晚都在下雨,可我不想打伞,把伞借给了在前面走的女生。一位好心的画店老板见我在雨中快乐地走着,便邀我到他店里一避。
他蓄着小胡子,嘴里叼了根万宝路,憨厚地冲我微笑。我看了他刚完成的水墨画,就问他,能否买他的画框裱我的这幅写生。老板倒也答得风趣:“过去只听过买椟还珠的,而今却碰到了不要画反要画框的,真是件奇事!”于是,他半卖半送地将一个崭新画框递给我,将写生稿嵌了进去。
想必,周庄里的人大多比别处的人更懂得如何享受生活,在那刻印石的小哥和画店老板身上,我见到了一种雅士的风尚。也是,这般的款款深情,说着吴侬软语的文化人,当真称得上是真正的生活家。
入夜十点,街上已少有店铺开张。尊崇自然规律作息的周庄枕着小桥流水人家,在江南烟云的怀抱中沉沉睡去,镇上流淌着珍贵的宁静。此刻,听雨而眠,我知道,自己正是一个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