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们现在的眼光看巫,无不认为那是迷信、荒诞的活动。
但是,在人类文明的初始时刻,巫却发挥了重要而不可替代的作用。巫师就是那时候的知识分子,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在某种程度上,是巫师们传承了历史,创造了文明。远古巫师除了主持宗教活动外,还是记述历史的史官,又是为人们治病祛灾的医生,有时还参与部族乃至国家重大事务的决策。可以说,巫在社会生活、政治生活中无处不在,他们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
巴人更是一个巫风烈烈的民族。在人类生产力相对低下的时代,三峡的山水丛林无疑是瘴疠之地,毒蛇、猛兽、潮湿、雾气……这些都是对人类生存构成威胁的重要环境,这样的条件最容易产生巫觋(x侏)和巫术,于是在巴人的世界里,巫成了统治一切的主宰。
1.极乐世界
三峡两岸的地质景观
翻开现今的中国地图,查找一下带“巫”的地名,你会发现主要集中在三峡地区。
巫溪县、巫山县,以及作为山脉名称的巫山山系、作为峡谷名称的巫峡……这里简直就是巫的王国、巫的世界。
为什么这里会成为巫的汇聚之地呢?
我们还得从三峡的形成开始说起。古生代时期(距今6亿~2.7亿年前),三峡地区烟波浩淼,还是一片汪洋。中生代三叠纪末期(距今1.8亿年前后),“印支运动”使我国华南地区陆地隆起,与华北陆地连成整体。但西南地区仍为古地中海的一部分,东高西低是当时的景象。由古云梦泽、古巴蜀湖、古滇湖连成一体的古长江从东向西流向古地中海。侏罗纪末期(距今约8000万~7000万年前),一场“燕山造山运动”使巫山山脉自北而南隆起,切断古长江,于是巫山以东的古长江即向东流,而巫山以西的古长江仍流向西。新生代之初(距今约4000万年),规模宏大的“喜马拉雅造山运动”气势非凡,它形成的世界第三极的高峰和整个青藏高原,强迫西部之水东流去,去冲刷、切割挡道的巫山,这便形成了壮丽的三峡。四川盆地也因此而生成,形成四周高山环绕,地势向中心倾斜的地貌景观。盆地内河流密布,相继汇入长江,形成不对称向心状水系,最终形成“众水汇涪万,瞿塘争一门”的景象。三峡遂成为人文和自然的辐辏之地。
三峡,尤其是巫峡,是一个云海山水的世界。滔滔云海弥漫巫山,将之衬托得景致空灵,气韵流动。由于巫峡谷深峡长,日照时短,峡中湿气蒸郁不散,容易成云致雾,有时像瀑布一样垂挂绝壁,有时又聚成滔滔云纱,宛若一幅浓淡相宜的山水画卷。巫山巫峡气萧巫山烟云巫山云雨森,峡中两岸青山如屏,大江直泻,每逢山水穿峡而过,则波浪喧腾,气势恢弘。人们常说“巫山十二峰”,其实山峰何止千百?其沿岸奇峰突兀,变化多姿,引发人们无穷无尽的幻想,是三峡最幽深奇峭、如梦如幻的一段。这样的氤氲之景,千百年来深入巴人的梦中,最易引发幻想和迷醉,使三峡的巫风大盛。巫,便成为巴人心灵的皈依,已然融进民族的生命中。
巫山,古代又被称为灵山。灵与巫,原本是同一个字。“灵”字繁体写作“靈”,从“巫”,《说文·玉部》解释:“灵,巫也,以玉事神。”可见,灵是一种奉玉请神的巫。《山海经》中就有关于灵山的记载。《大荒西经》上说:“有灵山,巫咸、巫即、巫肦(bān)、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海内西经》又说:“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窫窳(y伽y俪)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
巫山是远古巴人生活的传统地区,而此处的开明,很可能即指后来治蜀的开明族,六巫在开明的东面,开明之东为巴,则六巫也应与巴相关。十巫和六巫都有治病的药,晋代的郭璞认为六巫都是神医。在古代,巫师同时兼有医生的职责,《广雅·释诂》曾明确指出“医,巫也”,他们操不死之药,足见其在先民心目中非一般意义上的巫。六巫和十巫当中,只有巫彭、巫抵相同,这样算来,共有14名巫。其中巫咸、巫彭还见诸其他史籍,他们是夏商时候有名的大巫师,据说曾当过大夫一类的官职。巫咸管理商代的王事颇有成就,且使商朝中兴。巫咸还被认为是巫的始祖,以后成为巫师集团崇拜的大神。
为什么这些巫师要住在巫山上?在早期社会,人们对于高山的认知能力有限,很难征服它。对于壁立千仞、云雾缭绕、充满了神秘感的高山,人们认为那上面住着各种各样的神。再后来,随着对山的认识的加深,人们的意识里神就开始移往天上,而高山则成为通往上天的“天梯”,巫师是沟通“人”、“神”的中介,他们就很自然地住在高山上了。巫师通过高山而进入神界,是较早时候巫师常用的方法。而巫山的神秘多变,正是巫觋通神的理想之地。
在甲骨文中,有两个字具体表达了巫师与神沟通的途径:“降”、“陟”(zh佻)。甲骨卜辞里面的“降”字,左面从阜,表示山陵,右面是足迹,表示神自山上向下走来;“陟”的意思与“降”完全相反,其左面仍是山丘,右面的足迹则由下向上走,表示巫觋们上山去与神沟通。
巫山正是这样一座沟通神、巫的桥梁。我们在前面提到的灵山,就是十巫通神的山。
《山海经》还提到一座登葆山,群巫在那里上上下下。这个所谓的“登葆山”,据专家考证,指的就是今巫溪境内宁厂附近的“宝源山”,属于大巫山的组成部分。
在大巫山地区,除了这14名巫外,还有以巫著称的“国家”。这些“国家”,或许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国家,可能只是一些部落集团或酋邦,仅仅具有了国家的雏形而已。这些带有巫字的国家,可能与“十巫”、“六巫”是他们的领袖和巫师有关。在远古时候,巴人还没立国,大巫山地区则分布着很多这样的小“巫”国,其中的两个“国家”比较有名。
一是巫咸国。这个国家与大巫师巫咸同名,或许说明她是由巫咸创立的。按《山海经》的记载,“巫咸国”在“女丑”国以北,那儿的巫师都是弄蛇的高手,他们“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有着非常奇特的行为。巫咸国的中心位置就在登葆山一带。
另一个国家是巫臷(zh侏)国。它的分布地也在今重庆市巫溪县、巫山县一带。历史学家任乃强先生认为,巫臷国位于瞿塘峡东口与巫峡西口的宽阔地带,并与大溪河谷和大宁河谷紧紧相连。巫臷国的历史非常悠久,传说三皇五帝中的舜有一个叫“无淫”的儿子,流落到了“臷”这个地方,从而建立了巫臷国。巫臷国的人都姓“朌”,与灵山十巫中的“巫朌”同姓,巫朌就是这个国家的巫师。任乃强先生认为,朌与巴音近,可能是巴人的一个重要来源。巫臷国的图腾是“黄熊”,他们的巫师则与巫咸国完全相反,操着大弓,专事射蛇。从这种情况看,巫臷国或许与巫咸国是两个世仇的敌国,并且被后者所灭。
巫山麦沱墓地出土的汉代操蛇巫师俑在古籍的描述中,巫臷国是令人神往的国度。《山海经》中有一段充满诗意的描写:食谷袁不绩不经袁服也遥不稼不穑袁食也遥爰有歌舞之鸟袁鸾鸟自歌袁凤鸟自舞遥爰有百兽袁相群爰处遥百谷所聚遥这段话的大意是:巫臷民不纺纱不织布,但却有衣服穿;他们不耕不种不收获,但却有粮食吃。那儿有能歌善舞的美丽鸟儿,那鸾鸟和凤鸟啊,在自由自在地鸣唱飞舞!那儿有各种各样的野兽,在成群结队地一起和谐游走!这真是一个丰衣足食的地方啊。
《山海经》给我们描绘了上古时代一幅巫山地区曾经出现过的极乐世界!对于仅存在我们想象中的这样一个美好愿景,竟然在巫山地区曾经不可思议地真实存在过!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向往的世界啊!
地处巫山大宁河宽谷地带的巫臷国为什么如此繁荣兴旺?其秘密就在于一个字盐。盐是人人不可缺少的微量元素,但又不能随手可得,因此它自然而然成为最必不可少的商品,也是人类最早的商品。
巫臷民正好拥有了盐这种珍贵的财富。宝藏就在大宁河内的宝源山。宝源山“山半有石穴,出泉如瀑,即咸泉也”。咸泉就是盐泉。这口清澈的盐泉千百年来一直在喷涌,时至20世纪80年代,它还在为人们创造财富。
大宁河内出土的商代三羊三鸟铜尊大宁河
宁厂:宝源山下的盐卤基地
宝源山盐泉就在今巫溪县宁厂古镇内。这里两山夹峙,岸边几无平地,多为绝壁陡峭的山谷,基本没有耕地,所以这里是一个不则不扣的“不耕不织”、“不稼不穑”的地方,但是由于有了盐泉,先民们专事煮盐并运销周边广大地区。食盐,便独领风骚,成为辐射四方的最重要的商品,巫臷民依靠它积累了雄厚的资本,并以此与其他人群交换布帛谷物和生活物品。食盐,使他们能够“不经不绩而服”、“不稼不穑而食”,使巫臷国成了“百谷所聚”的和乐美好的极乐世界。
正是有了食盐这种深厚的经济基础,才使一部分人能够脱离生产,专事“巫”这种职业,这便是大巫山地区盛产巫觋的社会原因。
飞涌而出的宝源山盐泉
2.国王与巫师
在古代巴人社会里,有一个颇具特色的社会现象,引起了我们的注意,那就是国王或部族首领往往同时也是一名巫师。
譬如廪君,就是一名巴人巫师。廪君原名务相。务相的“务”,与“巫”音同,其词义结构与巫咸等相同,说明他是叫“相”的巫师。我们从《山海经·海内西经》中找到了一条证据。在这本书中有“开明东……巫相”的记载,开明即蜀开明王朝,其东正是巴国,这里所说的“巫相”,或许正是务相的继任者。巫相是著名的六巫之一,若此推论不误的话,则廪君就是一名大巫师。
此外,务相称王后,为何要唤做“廪君”呢?这似乎是一个谜。在字典里查一下“廪”知道,是指仓廪的意思,古人有“仓廪实而知礼节”的说法。难道廪君是巴人五姓对丰衣足食的渴望吗?可能不会这么简单。
我们认为,“廪”与“灵”或许相通,“廪君”的意思就是“灵君”。在古代南方,灵就是巫。屈原著《离骚》,多次用到“灵”,指的就是巫的意思。大学者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稿》中解释道:“楚辞之灵殆以巫而兼尸之用者也。其词谓巫曰灵。盖群巫之中必有像神衣服形貌动作者,而视为神之依凭,故谓之曰灵。”可见,廪君实为一名“巫君”。
这种说法并非牵强附会。今之土家族,学界公认其主体是巴人的后裔。土家语呼“虎”为“Li”,与“廪”的读音非常接近。透过这层迷雾,便会发现“廪君”的后面隐藏着巨大的秘密。西汉扬雄已经明确指出:虎,在古代陈、魏、宋、楚等国一带,又被称为“李父”;江、淮、南楚一带,则被叫作“李耳”。与此惊人巧合的是,现代土家语称公虎为“李爸”,母虎为“李你卡”。显然“李爸”就是“李父”,而“李你卡”就是“李耳”的音变;爸与父,耳(尔)与你,在意义上是相通的。这样看来,“廪”的确还有“虎”的含义,但它与“巫”义并不矛盾,虎为廪君部之图腾,巫与虎之间的关系当非同一般,巫则常以虎图腾名义出现。这就是务相(巫相)变为廪君(虎君)称号的真正含义所在。
巫在廪君巴人社会中十分盛行。我们在前文中曾提到香炉石出土过大量的卜甲,其实卜甲是古代国王和巫师之间关系的最好见证。商周时期的中原,国王本身就是大巫师,他们常常举行占卜和祭祀,祭司(往往就是巫师)们就将结果刻录在甲骨上。
令巴巫文化研究者激动的是,“巫”存在的直接证据竟然在一次考古发掘中被挖出来。在20世纪80年代末香炉石遗址的一次发掘中,出土了一件令人瞩目的陶器。这件粗糙的红陶器本身并没有什么稀奇之处,但器底刻画的一些符号却饶有趣味。这些符号呈圆形排列成整齐的一圈,经过岁月的磨损,他们还能清晰地得到辨认。器底的上方,是一个“十”字形符号,两旁各对称分列有三个“”符号,这个符号与商代甲骨文中“巫”字的写法一模一样!这绝不是巧合,因为那时候的巴人还没有创造出自己的文字,当他们必须用文字表达某些意思的时候,就不得不借用中原已经很成熟的文字体系了。
如果说这样的证据只能说明廪君巴人中巫风盛行的话,那么再回过头来看一看廪君的巫术。
“掷剑石穴”和“造土船”是务相成为国王过程中的两次标志性事件。但是这里面有一些疑问:确定首领人选的两种方式的背景是什么?为什么务相总是能够获胜?回答第一个占卜和祭祀活动用过的甲骨香炉石遗址出土的陶器器底刻画符号云阳丝栗包发现的商代陶船呢?考古发现表明,木船早在新石器时代就已出现了,土船还有什么用?我们认为,掷剑和造土船均应是一种祭祀中的巫术活动。不妨大胆推测,土船是先人的渡魂之舟,廪君的土船不沉,或许表明只有他能够使祖先的神灵达到彼岸,只有他有资格与祖先和神灵沟通。
廪君率族众到达盐水后,盐水女神“暮辄来取宿,旦即化为虫”,分明说的是母系氏族的走婚制(对偶婚,本应当是廪君“暮辄来取宿”,但后人按封建伦理觉得不理解,就传成了盐水女神“暮辄来取宿”),晚上同住,白天离开,家庭十分松散,这种家庭结构,无疑是开历史倒车,当然地“廪君不许”。于是廪君与盐水女神发生了一场大战。关于这场战争的描述,古籍中充满了凄美的巫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