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下,微风里。
胡高看着她冷漠的眼睛,终于确定她会杀死自己。如果自己继续唱完副歌部分的话,那么自己真的会被捏断咽喉,像她随手扔掉那张人皮一样,丢弃在此,然后会有野兽吃掉自己的尸体。这算不算天|葬?
想到这里,尤其是想到大车店里三人的死亡,他不禁觉得身体一阵发冷,冒出虚汗。自己是不是应该抱住她的大腿哭求她饶掉自己?如果这样做了,可能会死的更快。
她松开手,神情尽管漠然却没了那股冰冷的杀气,胡高暗自松了一口气。想要开口说句抱歉之类的毫无营养的话。聊表歉意。
忽然‘啪’的一声,她手起手落,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胡高感觉半边脸火辣辣的疼,比刚刚猛灌的酒还要灼烧人。他的左脸高高鼓起,通红肿胀的厉害。和昨夜入睡之前一样,那种塞进一团乱麻的感觉再度涌上来。同时席卷而上的还有羞愤之情。
身为一个男人,就算自己看上去仅仅是一名十五岁的小道士,但是这并不妨碍胡高的男人尊严。
那么一瞬间,在他微微诧异过后,他两眼发红,握紧黑色小剑,心想干脆拼了算了!
——或者说,自我了结。
盯着她那张古井无波的脸,胡高实在无法提起足够勇气,他的愤怒在她面前不值一提。在她苍凉的眼里是如此不堪一击。
她转身往远处走去,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胡高没有看见她像玉珠的眼泪滚落在地上。他也无法明白有些事情是放不下的。
今天哭明天笑,不求有人能明了,一身骄傲。
举头望月,酒意和睡意尽皆消散了。胡高收起黑色小剑,想起那封邀请函,这下倒是可以去赴会了。他骑上大青马,回首望去,临到最后似乎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此次一别,也许再也不会相见了。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驾!
胡高高喝一声,座下流有妖血的青马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甚至打了一个响涕。似乎在嘲讽背上的家伙,告诉他马大爷尥蹶子了。
“连走都走的不洒脱。”胡高叹口气,心里烦闷之极。掏出黑色小剑扎在马屁股上!
吁——
大青马马脸狰狞,像一道风飞奔出去。胡高藏青色的道袍吹的猎猎响。
他忽然生出一股豪迈之情,男儿当马踏江湖,仗剑高歌,纵意逍遥。仰天大笑骑马去,我辈岂是蓬篙人!
风吹的左脸凉凉的。疼痛感减了不少。
……
……
烈日将远方的地平线烤的仿佛融化了一般。大青马的速度很快不一日功夫便临近了苍云城。
城外胡高下来牵着大青马往前走,远远的望见四个人,正是不久前在镇外小店围杀那个女人的牧禛等人。他急忙转身,想要离开。
大青马也看见了它的主人,欢快的用嘴巴‘突’的嘶鸣。胡高掏出黑色小剑恶狠狠的盯住它,却已经晚了。
那位断臂人吹出一个口哨,大青马就想跑过去,眼角瞥见胡高手里的剑,屁股发疼,胆怯的在原地不停跺脚!因为情绪躁动而放大的鼻孔,喷出道道响气。
牧禛冷笑的望着胡高,像只猎鹰朝他奔袭过去。胡高想跑又知道跑不过他,所以就放弃了逃跑的想法。看着他一点点靠近自己。就像猎鹰一点点接近他的猎物。双方心情各不相同。
“小道士,那个魔女呢?”乌纱长袍的牧禛站在他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他的声音十分平淡。
就像在看一个……臭虫。这便是胡高现在的感觉。是他眼里牧缜看他的感觉。
而牧禛也确实是这样看他的,一个照识境的小臭虫小瘪三。随时都可以捏死。
胡高看一眼苍云城,言辞诚恳的道:“我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我是被她半路强抢走的。”
牧禛语气森冷道:“哼!她抢走你,为什么没有杀了你!而你却偷走我们的马接走了她!说出她在哪里,还能饶你一命!否则,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痛不欲生!”
胡高无辜道:“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掳走我这个可怜的出家道士。——我只是一个出家的小道士啊!这也许是她没有杀我的理由。那天她在我体内种了魔道禁制。我又怎敢不听她的命令。”
“满嘴胡言!”
这时韩缜身边的另外三人也过来了,独臂人抚摸着青马鬃毛,温柔的像是在抚摸他的情|人。大青马拿脑袋亲昵的往他怀里蹭他。看见马屁股上的伤口时,顿时像被踩住尾巴的猫!两眼火气腾腾的质问胡高,“小子,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胡高看他充满怒火的脸,心想这时候肯定不能说实话,尽管生平说了无数实话,但这次他还是决定说一个谎话,他语气肯定道,“她打伤的。”
独臂人咆哮道:“大哥!我要去杀了她!”
牧禛此时正在思考如何解决胡高,听到独臂人的话,心不在焉的挥挥手道:“好,你去吧。”
独臂人看看被切断胳膊的伤口,又看看自己剩下的那条胳膊,一阵极长的沉默,他翻身跨上青马,至此而去。
他当然不是去杀她了!他只是断了胳膊,又没有被打坏脑子。从此修士江湖少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武林却出现了一个提着玄铁重剑的独臂大侠。
苍云城前,牧禛眼神愈加寒冷,他的乌纱长袍在摆动,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胡高。嘴唇蠕动,轻声道:“我会杀了你的。还有她。”
这时有两道人影打远处走来,前一刻他们还在地平线上,下一刻却出现在不远的地方。很快的便来到胡高等人身前。
一位脸上无须,相貌方正,身穿青袍。虽有仙风,但眉心却蕴着一丝煞气。他走在前面,中年模样。另一位眸子狭长,面含微笑。也穿着青色衣袍。三十而立之龄。
两人走过来,看了一眼藏青色道袍的胡高,照识境?带着轻蔑的笑,摇摇头,同样没有放在眼里。
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臭虫?
就笑着对牧禛说,“不知各位是否也是来参加屠魔大会的?”
牧禛隐蔽的打量了两人一眼,点点头,“是的,我们是应邀前来参加屠魔大会的。”
“呵呵呵,相逢不如偶遇。鄙人是青云宗掌教韩维岳。这位是我大弟子,孙吉翁。既是同道中人,何不一起进苍云城?”
牧禛恍然大悟,连声道:“原来是青云宗的高人,失敬失敬。在下是朝暮城牧家家主,牧禛。这二位是我结拜义弟。牧秋和孙璞。”
胡高观察众人表情,心想,这两人估是都不曾听过对方的名头,青云宗也好,朝暮城牧家也罢,在东云十三州,实在是没有多少名气。
牧禛看着韩维岳又道:“怕是韩掌教要先在下一步进城了,我这里还有点私事需要解决,等办完后便立刻进城找两位。”他话说的情真意切,言辞灼灼。
韩维岳点点头,他也只是出于礼节的邀请这个什么城的什么人一起同行罢了,既然他们有事要做,给脸不要,那自己和徒弟就不需要再理他们了。
胡高忽然道:“我也是参加屠魔大会的!我和你们一起去。”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这怕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如果自己说不出她的下落,牧禛必然会杀了自己。
孙吉翁诧异道:“你也是来参加大会的?你和他们不是一起的?”
胡高快速摇头,后退几步,“我并不认识这几位。”
孙吉翁道:“你既然说自己是来参加大会的,那你可有凭证?”
胡高硬着头皮从怀里掏出邀请函,捏在手中晃晃,“喏,你看,是不是?”
孙吉翁一把夺过去,嘴里道:“你捏那么多我怎么知道!”扫了两眼又道:“对的,对的。还真是来参加屠魔大会的。”
他将邀请函递还胡高,胡高大大的松了口气。想不到竟真是这张邀请函
牧禛脸色阴晴不定的看着胡高,难道他真是被那魔女给掳走种下禁制的?
现在他也不好张嘴说胡高是他们的‘人’,如果他没有那张邀请函,或者邀请函不是参加屠魔大会的,他就能在青云宗眼前带走胡高,他们也不会说什么。此时如果自己说胡高跟魔女有牵连,他们怕是不会相信。
另一点,胡高仅是照识境,既然能收到邀请函,就说明他身后是有宗门的。一个有宗门的照识境和一个散修是有很大区别的。
青云宗的人就有足够的理由帮助胡高。因为谁也不知道他背后的宗门势力究竟是大还是小。这就是一场赌博了。
牧禛看着胡高皮笑肉不笑的道:“既然这位小道友也是来参加屠魔大会的,那就一起走吧。”
青云宗韩掌教没有追问他为什么突然不去办自己的事情,要一起进城。他看了眼胡高,笑笑,“那就一起走吧。”
苍云城高大古老的城门下,胡高等人在出示邀请函后,自有人引着他们往城中接待处走去。天已经黑了。
胡高边走边思考着怎样才能从牧禛手上逃走,恐怕只有找出给师傅寄信的人,才能够安全离开。
他拿眼角瞥牧禛,牧禛正在和韩掌教愉快的交流,似乎忘了有胡高这么个人。胡高悄悄放慢脚步,想要自然的掉出队伍。
牧禛的义弟孙璞结实的像一堵墙站在他背后,他搂住胡高的肩,手臂铁钳般箍住他,“小道友,这是要去哪里?”
胡高疼的嘴角只抽,只得跟着众人往前走。牧禛回头看他一眼,眼神告诉他,小臭虫,你哪儿也去不了!
到了接待酒楼,放眼望去,这幢酒楼高有五层,满堂的灯笼,把整座楼仿佛照成透明,亮堂堂的。丝竹琴音伴着歌舞声飘入耳,醉人心魂。
胡高低声对引路人说了一句,引路人点头回他。便急急朝二楼走去。孙璞跟在身边,“小道友,这是要……”
胡高踩在木板上,响起踏踏声,扭头怒道:“尿尿你也跟着?!”
孙璞头也没回,“小道友,巧了,咱一起。”
胡高嘴里发出古怪的音节,不同于东云国的语言,甚至和东域通用语也不一样。在孙璞听来,叽里呱啦,像鸟语。——他说的是一颗蔚蓝星球上的豫话——弄啥嘞!你个龟孙儿!
孙璞自是听不懂,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和胡高一起尿尿。然后继续搂住胡高的肩膀蹭着手,是那样的自然。期间有客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对俩人善意的笑笑,笑容暧昧。孙璞点点头,报以回笑。胡高心想,你笑个屁啊!放开手好吧!
接待方给胡高安排的是一间二等单人房。内部干净整洁,靠窗的位置摆放一桌一椅,床安置在侧面。让露宿几天的胡高感到阵阵欣慰。
他忽然觉得背后有一堵墙立在那。嘴角抽搐,转过身死死盯住跟进来的孙璞!咬牙切齿道:“你不和你结拜大哥同食同寝!来我这里搞什么!”
孙璞拍拍他的肩膀道:“小道友,我不在你跑了怎么办?一起睡吧。”
胡高忽然有种当时她要是没有切断那人胳膊,而是杀了这家伙该有多好!
还未一起睡下,门被敲响了。胡高打开门,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站在门外,问道:“请问山陵道长在吗?”
胡高惊喜道:“你就是给我师傅去信的人吗?”
少年清澈的眼睛眨了眨,“山陵道长?”
胡高解释道:“哦,师傅和师兄云游去了,我收到信就赶来了。”
少年松口气,又突然怒道:“天杀的!我的苍天呢!”
胡高有些不明白他的怒火来自哪里,他的苍天呢?他在心里撇嘴,还我的大地呦~
少年模样清秀,就算是在生气也让人无法升起嫌恶之情。所以胡高就原谅了他,“你的苍天是?”
他跳脚喝到:“白鹤啊!你是不是宰了他打牙祭了!”
原来那只白鹤叫苍天。苍天白鹤。
胡高连忙摆手,“它在夏至那天就飞回去了呀。”
这声结尾处的‘呀’令胡高清晰的感觉到自己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还是一个孩子,为什么要骗他。又想到自己也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这道心结就坦然的解开了。
少年显然是不信的。夏至,夏至那天苍天白鹤送信再未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