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书生意气,挥斥方遒,颇有一番“指点江山,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之味道。于是,遇上乞丐,便痛其不幸,怒其不争。对乞丐的自甘堕落,很是不以为然,认为乃社会累赘,每每遇之,施舍之后便轰他们走。
时光催人,由青及壮。世事沧桑,也催人思想从轻浮到沉稳。
二十年后,我见乞丐,又是另一番想法。
福州开元寺毗邻繁华街市,门前车水马龙。近年来,屡经修整,稍具规模,佛菩萨严以金身,法宝藏阁,僧伽年轻化,树茂花鲜,环境整洁,清誉日隆,信众日增,远近来者,络绎不绝,颇有一派香火鼎盛之势。
寺之兴,也因此丐之多也,尤其在佛教的节庆日如初一、十五和佛诞日。开元寺内外山门之间相距近百米,一到其时,男女老少乞丐似乎约好了似的及时汇集而来。开元路两旁,丐碗当街,各有其位,一字排开,有缺手者、缺腿者、失眼者,各种各样,对着香客、游客、行人乃至僧伽师父,或直接乞求,或以手脚示意,或以乞求的眼光看着你,告诉你他要你做些什么,而有的则以献艺替代直接行乞,他们专注地拉着二胡,或唱着悲怨的歌曲,让你不禁想起阿炳。
因为住持开元寺的缘故,这些境况,日经月历、日积月累便见怪不怪,且常生出一些感慨来。
我想,作为现代都市,乞丐成群,且于公共场所,当然有碍都市观瞻,有失都市颜面。但反过来一想,他们的存在,也不是一无是处,而且也自有其存在的客观原因。
每天早早寺门广开,善男信女鱼贯而来。当他们出入山门,当他们行走在开元路上时,他们都在寻思些什么?
如果我是信众,我会想,而且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是多么幸运与幸福啊!你看乞丐们,他们没有脚、没有手、没有眼,而我有;给你一千万,换你的手、脚和眼,你肯吗?我们有一个令人认同的职业,并以之为生,但他们没有。他们乞讨,遭善心者可怜,遭误解者厌恶。当人们施舍时,人们站着,一副施舍者的态势,而他们呢?弓着腰,赔着感恩戴德的笑脸,甚至卑躬屈膝地跪着,低声下气,不敢正眼视你。太阳来了,我们张伞,雨雪下了,我们也张伞,但他们没有。我没有看见阳光下或雨雪中打伞乞讨的乞丐,他们乞讨的命运已注定了他们没有一把伞可以在乞讨时打开撑起。我经常路过开元路,这使我有机会看到老中青之外的少年乞丐,甚至儿童乞丐。不管他们的乞讨生涯是情势所迫还是自愿为之,但他们都已经沦为名副其实的乞丐了。我们常人,谁愿将子女送去做乞丐,你吗?他吗?我如有子女,我也不肯。而作为少年儿童,他们乐于去做乞丐吗?他们不乐于去读书、去迪斯尼游玩吗?相信答案如何自在人心。有人说,乞丐专业户富着呢,有洋房、有西装。但我认为,再有这些,他也永远是乞丐,一生也脱不了乞丐的经历,他所遭受的尊严缺失,足以使他的洋房、西装一文不值。
想到乞丐的这些,你不觉得,你是多么地幸运吗?每次路过乞丐,我就感到自己是那么地幸运,我庆幸自己没有沦为门外乞丐的命运。
一生的幸运难道不是一生的幸福吗?
有信徒对我说:师父,本来我有一些烦恼,因为一些小事。但当我看到乞丐,我的一切大小烦恼皆随风而去了。乞丐那样都照样平静地生存,我还愁什么?难道我会比他们更惨吗?
是啊,乞丐让我们知道了知足,让我们知道了珍惜当前美好生活的来之不易,让我们知道了身心健康的可贵,让我们能够正确地对待烦恼与不幸,甚至启发了我们的慈悲,让我们学会了布施,积累了功德,让我们未来的道路不再黑暗。
有人劝我说:方丈,门口乞丐为患,把他们轰走吧。我摆摆手,没有吭声。我的沉默,一不认同人去做乞丐,有乞丐之事;二不认同不给乞丐一条生存之路;三为了让这些社会最底层的人有一个熏习佛法的地方。因为我的沉默,开元寺前的乞丐越来越多了,甚至有的还很猖狂,抓住香客衣袖,大有不给钱不放手之势。
由于开元寺无须入门券,请香不用买,平时用便餐也不用钱,从前两年开始,慢慢地,胆大一些的乞丐,近午时也跑进寺院用免费的午餐。虽然大家都是用快餐,用各自的碗筷,但寺内师父与信众还是意见很大。他们向我反映,说不应允许乞丐进来用餐,这倒不为几餐饭菜,而是从卫生与雅观的方面考虑,说得真诚也在理。我说:那就辟个小角落给他们用吧。零星的乞丐们用了一段时间,也许感到不好意思,或是想到老是免费用寺院的饭菜不宜,或许是受佛教的气氛感染,他们就再也没有来了。近来,听其他的乞丐说,曾在开元寺内小角落用免费午餐的某个乞丐,不当乞丐,回家乡去了,说要自食其力。我听了这消息,念声阿弥陀佛,好像有奋不顾身救了一个落水小孩的感觉。
原以为,开元寺前的乞丐会越来越多,终至堵塞道路,引来相关部门的干涉。但这些一直没有发生,既未见多,秩序也还尚可,而且今年乞丐的人数似乎还稍见减少了。我想,那可能是国家政治稳定,经济形势良好,百姓生活日渐提高,男女老少的生存越来越不成问题的原因吧。
但不管如何,我们祈望:开元寺前的乞丐,终有一天会没有,善男信女们也无须也不会以乞丐的不幸来作比较,才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