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凛子和久木现在所求的,又是相当自私而奢侈的死。如果只是单纯的两个人一起死,过去还有几个例子可循。例如像有岛武郎和秋子一样一起上吊,或是相携跳崖,或是睡在充满瓦斯的房间里就行了。只就一起死的意义而言,做起来并不难,但是凛子要的是,两人紧紧相拥死不分离的方式。当然,有心殉情的男女都希望死不分离,但尸体被发现时几乎都已经分散开来。就算腰间绑着绳子、两手相牵一起跳崖,被人发现时也是绳索已断,尸体四分五裂的惨状。就算睡在满是瓦斯的房间里,最后还是会两体分离,搞不好还会引发火灾,造成邻居困扰,而且自己也被烧成焦黑一团。
活着的人希望自己死的方式甚至死后的形状都如己所愿,是过分亦是奢侈。但是,凛子现在所求的死比那还要奢侈而任性。她想在紧紧相拥、两体交合的状态下死亡,以这种状态死可能吗?如果能够,久木也希望如此,他想达成凛子的愿望,可现实中有这种方法吗?
凛子从几天前开始抄写佛经,这会儿她停下笔,凝视着白粉。
“只要把它溶入果汁中喝下就好。”凛子没吱声,只是一个劲儿地看着,过了好久才嗓音有些干涩地问:“服下这些粉末真的会死?”
“喝下去一两分钟就断气。”久木戴上手套,拿起包药纸,把粉末倒进小小的圆形容器里。
“只要有这些就足够了。”
“会不会很痛苦?”
“可能会有点痛苦,但只要我们紧紧抱住不放手就没问题。”
凛子还看着容器中的粉末,突然问道:“能不能放进葡萄酒里喝呢?”
“什么葡萄酒?”
“当然是最好的红葡萄酒。”
“应该没问题。”
“我想和你抱在一起喝葡萄酒,你先含着鲜红的酒液再传到我嘴里……”
喜欢葡萄酒的凛子,似乎打算在这世上最后一刻喝下鲜红的葡萄酒,以终结人生。
“就这么办!”
如果那是凛子死亡之旅启程时的愿望,他一切都愿接受。确定了步向死亡的方法后,久木的心更加安详平静。感觉自己的身体变成从心到每个角落都被净化、除了等待死亡没有任何现世欲望的透明体。
接下来,两个人必须决定死亡地点。但是死在一般人投宿的地方,会给店家以及周围的人都带来麻烦。想要不麻烦任何人,照自己希望的方式悄悄死去,就只有在那个被家属很少进住的轻井泽的别墅。当然,两个人如果死在那里,凛子的母亲和兄长也会觉得困扰,恐怕不会再去住那栋别墅了,但毕竟是一家人,虽然很对不起他们,但也只能乞求他们原谅两个人最后的任性而为了。
久木想像着树叶开始变色的宁静别墅:落叶松林已变黄,走在那惟一一条路上,仿佛是走向一个不曾见过的遥远世界。久木和凛子都相信,循着那条路能通往更静寂的死亡世界。一切都缓慢而确实地流向死亡,身心已经如此倾向死亡,对活着自然已不再执着。虽说如此,两人的生活并非一径压抑退缩保守,反而在性爱方面更见浓烈。他们想在这世上的最后几天各自整理身边琐事,然后毫无依恋执着地走向死亡世界。
愈是这么想,久木愈想向凛子求欢,而凛子亦愈发渴求他的爱。比方久木早晨醒来时一看到凛子在身边,就会自然而然地靠过去,反复爱抚她的乳房乃至全身,然后很自然地结合在一起,确认凛子几度高潮迭起之后,再相拥睡去。快到正午时再次醒来,再次嬉戏,傍晚则又迫不及待地在暮色中纠缠在一起。
这种无日无夜不间断的痴态,不知道的人看了,一定以为他们不是寡廉鲜耻就是色情狂。但是,一旦抛弃工作赚钱,享受丰富多彩的生活等现世俗望,在这世上便几乎没有什么值得去做的事情,剩下的只是食欲和性欲,整天窝居家中,食欲没那么旺盛,最后剩下的也就只有一对男女的性欲。
久木和凛子日夜不停、毫不厌倦地耽溺在性爱中,也可以说是为迎接平静的死亡而进行的治疗身心的作业。整理着身边琐事,久木还有一点放心不下,那就是他想再见见太太和女儿。这种想法已经超越了单纯的眷恋,是对共度这一生中最漫长的一段时间的对方应有的礼仪与爱情。太太、女儿一定对离家数月不归的丈夫及父亲早已失望,但再见她们一面或许是任性而为的他所能表现出的最后诚意。
考虑再三,他在前往轻井泽的前一天回去看太太。他事先打过电话,请太太把女儿约回来,因此他回到家时女儿知佳也在,只是他们一家人不是在起居室见面,而是在客厅里,感觉分外生疏。
久木仿佛到了外人家里似的坐立不安,问道:“身体还好吧?”太太没有回答,反问他:“那件事我已经托一位认识的律师去办了,没问题吧!”
久木马上知道她在谈离婚的事,但他对此已毫不关心,就算协商好公配财产的条件,久木本人也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只要把剩下的一切都给太太、女儿,他就满足了。
久木点点头,喝着女儿端来的茶,感觉已经无话可说。
女儿说“你好像瘦了”,他只答说“你看起来很好嘛”,对话便又告中断,太太拿出两个大纸袋。
“已经入秋了……”
久木看到袋中装着折叠整齐的秋装和毛衣。
“你为我准备的吗……”
本以为对自己痛恨不已的太太却意想不到地为他备好了秋装,久木一下子有些迷惘。她这样做是对这个马上要回到另一个女人身边去的男人还有爱意,还是长年为人妻子的单纯习惯使然?
“谢谢!”久木真诚地感谢太太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的温情。即使如此,气氛还是怪怪的。
虽说离婚尚未成立,但丈夫毕竟已经离家和别的女人同居在一起。妻子虽然痛恨这个丈夫,冷漠以对,但仍为他备妥了秋天的衣物。女儿虽气自私任性的父亲,却仍试图努力为父母打圆场。只是她们母女俩一无所觉,他这位父亲已经做好了死的心理准备。
三人虽都觉得别扭,却又不希望破坏眼前的气氛。久木又喝了一杯茶后,打声招呼,指指楼上,便上楼去看自己的书房。房间跟今年初夏离家时没有丝毫改变,蕾丝窗帘拉着,笔座的位置以及不再用的手提包都原封未动地放在原来的位置上,桌子上积了薄薄一层灰尘。
久木在怀旧中抽完一根烟后下楼,告知去意。太太有点惊讶,但也无意留他,女儿则担心地轮流看着他们。
“我把这个带走。”
久木拿起装着秋装的纸袋,站在玄关,回望妻女。
“那就再见了……”
他本来还想说“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那么多麻烦”,但话正要出口时突然觉得没意思,只是看着她们母女低声说:“保重!”
本想把话说得若无其事一些,但自己心中先难过起来,垂下眼打开门,女儿知佳在身后叫着“不要走……”
他回过头,看到太太别过脸去,而知佳则一副要哭的表情瞪着他。他最后凝望这两张脸,再次在心中说声“再见”后,跨出门去。走到街上他再次回头看,母女俩没有追出来的迹象,玄关像无人住宅般静寂无声。
回家后的第二天,久木和凛子一起离开东京。终于要踏上两人的死亡之旅,想像是瞻望这世上一切的最后一眼般,对住了短暂一段时间的房间、热闹喧嚣的东京都有些依恋,但却不会一味感伤下去。
“走吧!”在凛子的朗声催促下,久木走出房间。
季节已入秋,凛子穿着骆驼色套装,戴着同色帽子;久木则穿着从妻子手里接过来的浅咖啡色的上衣外套和褐色长裤,手拎一个旅行袋。旁人看来,这对年龄稍有差距的恩爱情侣像是要出门旅游两三天的样子。
久木开着车,穿过市中心,驶入关越高速公路。这是他们身在东京的最后一刻,久木满脑子都是这个想法,接过高速公路使用费单据,凛子拿在手上低声说:“这就是我们的单程车票。”
的确,迈向死亡之旅,只要有单程车票就够了。
“我们向乐园出发吧!”凛子故意半玩笑地说,眼睛却直视着前方。久木手握方向盘,口中呢喃着“乐园”。
凛子似已相信来世是两人爱情永远不变的乐园。曾经因为偷吃禁果而被逐出伊甸园的亚当和夏娃,现在想重返乐园。他们纵然是受蛇诱惑而背叛上帝,但毕竟偷吃了禁果,现在真的还能重回乐园吗?久木没有这种自信,不过就算回不去,他也没什么不满,因为他们现在处于污浊的现世,就是因为偷吃了性爱这颗禁果的缘故,如果是从天上被打落凡尘,他也想尽情地贪享性爱而死。
两人都尽情地得偿了这个在人世间最大的愿望。此刻,凛子做着瑰丽的梦,只希望在爱的巅峰时死去。久木不知道梦的前景是否瑰丽,但是他觉得就这么长寿下去,也未必有更好的人生。在凛子如此深浓的爱意中于欢喜的顶点死去,只要这一点是真实的,他就能毫无疑虑地和凛子共同踏上爱的单程之旅。
两人到达轻井泽时正是这样的秋月,秋风时而在静寂的树林间。不到一小时抵达别墅,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管理人预先打开的玄关灯光,更令人感到夜的深沉。
“我回来了……”配合着凛子,久木也打了声招呼才进屋。
他们约定今晚在这里度过轻井泽的最后一夜,明天晚上再喝下那杯鲜红的葡萄酒,结束此世这一生。那一夜,他们在附近的饭店餐厅里吃饭,因为打算明天一整天哪里都不去,因此对他们来说,这也是在外享用的最后一顿晚餐。
侍酒师过来为他们斟上了葡萄酒。红色的玛歌堡葡萄酒倒在大圆杯中,像血一样的红色液体随着香气摇晃。
“还是这个好吧?”是凛子决定两人最后喝的葡萄酒要鲜红而且出奇地昂贵。 的确,一含在口中,那数百年孕育出来的欧洲丰饶与传统以及潜藏在其深处的圆润逸乐之味便缓缓漫延开来。
“为明天再叫一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