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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梦辽阔(9)

幼时,我和老军蛋夏天捉蝎子,曾从其中几段翻越过,有一次失手,尖利的石头滑破了肚皮,殷红的血染了衬衣,我找了一株里面全是黄色粉末的马屁包(一种野生菌),捏开,捂在伤口处,不一会儿就不再渗血了。还有一次和24岁那年乘车被炸药炸死的小民一起,到长城边上刨药材,中午了,两个人坐在摇摇欲坠的长城上,吃带来的干粮,在泉水的鼓舞下,胡乱唱歌。对面森林松涛如海,风声跌宕,夹杂着众多鸟儿飞翔中的鸣叫声,还有野猪、麝、狐狸和狼们走动的声音。

过了长城,再向西30公里,有一个叫做“长寿村”的村庄,人均寿命在90岁以上,这在我们这个被列为癌症高发区的地方是罕见的。大约在2000年初,当地市政府设立了旅游区——也有不少来自附近城市的游人。那里的水也被视为灵丹妙药,不少官员隔三差五前来游玩,并设立了专门从这里取水饮水的制度。山顶有明朝设立的峻极关遗址,早年曾经和母亲路过一次,看到破损的城楼,掉落的长石下面滋生蒿草。一边的山岭上,有一红色巨石,风化成碎末。这道山岭两边,一个是山西,一个是河北,再向上的山头上面,似乎有一座寺庙,形影孤单,幡旗飘飘。

长城的南端,有两座巨大的山峰,峭壁由山头正中拔地而起。其中一座叫茶壶山,半腰有洞,洞中石炕、石椅和石凳等家什一应俱全。母亲说,早年这里住过修炼成仙的道士;抗战时,不少八路军也躲在那里。另一座名叫和尚山,从武安阳鄄乡位置看,如一个双手合十的高僧,微微垂首,向西默诵。据说此山高处长有可医治百病的茶树。幼年,好几次,我和同伴们在下面仰着头颅看到脖子酸疼,也没有看到传说中的仙茶,只是有一些成堆的灌木和一人多高的蒿草,在高处的风中袈裟一样鼓荡飘摇。

有一年冬天,和弟弟骑摩托车,在长城下停下来,原本破损的东西被粉饰一新——它再也不是宋代和明朝的长城了,外在的颜色和内在肌理都有了很大变化。上到山岭,一边是武安市界,一边是沙河市界。我默然觉得,这段长城横亘于两个县级市之间——在稍远一点的年代,这里是不是两军对垒的前哨呢?一岭之隔,寸土之间,即为战争疆场。两边的村庄一般无二,一样的青石房屋和山间田地。而所不同的是:两边的方言变了,一个打卷,一个饶舌。一个地方喜欢拉面,一个喜欢擀面。至此,我相信一道山岭的力量,但没有想到会在人的身上发生区别。弟弟说,这些年,武安严禁土葬,那些希望入土为安的逝者或者他们的孝子贤孙总是趁夜半将死者尸体运到沙河的土地上安葬,沙河人发现了,急忙挖出来,放在光天化日之下。逝者亲属一旦发现,便又趁夜拉走,放在另一处埋葬。

残缺的长城曲折伫立,在森林里面,时隐时现,不理会身边的物事。烽火台依旧,孤独的矗立和遥望在岁月中显得麻木黯然。沿着长城,向东,奇峰错列,深纵的山地之间,青松翠岩,到处都是厚厚的绿色植被。我还没有走出乡村的那些年,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就很清晰地听到此起彼伏的狼的叫声,短短长长,远远近近,持续一夜。第二天早上,总要听到几道牛羊和猪猡惨遭狼噬的消息。

紧接着的大青山似乎一个头戴铁盔的将军头颅,在傍晚时候,那种轮廓让人觉得了一种沉寂的沧桑感。在故乡的那些年,不断听到有人在那里从山上滚下死亡的消息。读中学时,大青山失火,我们这些学生自告奋勇,一个个摩拳擦掌,义无反顾,赤手上阵。有一次和小民一起到大青山背后捉蝎子,两个人狼一样奔窜了一天,饥肠辘辘之际,看见石盆村庞大的果园。偷得兴起,不知不觉天黑了下来,狼嚎声忽远忽近,隐约中的大青山头颅就像一只张着巨口的猛兽。我们回不去了,就在一座烽火台里,拣了枯枝,点火烧地瓜吃,红红的火光不仅抵御了寒冷,还将咫尺之外徘徊的狼群拒之门外。

这一带的长城至今没有人重修,因为路途遥远,破损的长城似乎一条僵死的蜈蚣,一路向东,遇见高耸的北武当山(俗名老爷山),上面供奉真武大帝及张三丰塑像。悬剑崖上至今还插着一把生锈的长剑,我先后两次看到,据说是当年张三丰羽化成仙之前,勇斗为害一方的巨蟒,保一方平安之后,插剑于高崖,以示功绩。因为海拔太高,不需要长城来做护卫,宋朝以后的王朝都在这里设立兵营,以北武当山独夫当道,万夫莫开之险峻,抗拒企图取而代之的异类和政权。16岁那年正月十八,我第一次登上峰顶,当时,高峰狂风,悬崖百丈,窄长的山顶上一不小心便会粉身碎骨。他们说,这山上遍生当归、茯苓、茶树和人参,但只是听说,我没有真的见到。我只是知道,山上长有不少的松树、秋树、板栗树和核桃树,到处的蒿草和灌木幽深,野鸡和野兔倏然出现又瞬间隐没。

多年之后,再一次登上北武当山,正值隆冬,上午的好天气在中午瞬间转暗,峰顶狂风大作,新建的吊桥于两崖之间左右摇晃,铁板与岩壁撞击的声音清晰可闻。对面的山崖上有不少人凿的石洞,站在吊桥之上,整个人的身体重了,吊桥似乎纸扎的一样。爬到峰顶,有一块平阔之地,背后是大片的枯干得槐树,枯干的叶子于风中呼拉作响。下山途中,在半腰遇见一位兜售水果和饮料的老人,他说,每天一次,早早起来,挑着百余斤的货物,一直走到中午才到达每个游客必经之地。山下一排新的庙宇在人造花池的中央,两口铜钟分挂两边角亭。日暮时分,我们撞响的钟声在附近的河谷和村庄当中跌宕,与熏人的炊烟一起,氤氲缭绕,经久不散。

再一个月后,春雨淅沥,天气变暖,返青的草根散发着泥土和生命的气息。我一个人,从北武当山出发,沿着长城,途经众多的山峰和村庄,还有大批的蒿草和树木,鸟雀和尘土,向东行走。30华里之后,就是石岭水库了,本是一个蓄水的水库,我父亲早年也参加过修建,但最近几年,有好事文人为之更名为秦王湖,据说李世民等人进行的“沙洺之战”的主战场就在这一带。湖东3公里许,有始建于唐贞观年间,尉迟敬德监修的漆泉寺;寺后山为其屯粮所在地,至今仍有古寨墙遗址。再一座名叫秦王寨的村庄北头,有李世民藏过上千兵马的秦王洞。再距离不远的西南沟村西首阳山腰,丹崖绿松下的敬神岩,曾是李世民兵败之后的避难之处。湖之南岸有李世民与刘黑闼军队作战的决胜之地:岳山头村——对于这些传说,我总觉得牵强——古时、现在的战争,都是残酷的,死难者绝对不会想到,他们汹涌的鲜血汇集起来,到今天,竟是一面水光鳞鳞的湖泊,两边壁立千仞,红崖摩天,公路于半腰曲折蜿蜒。站在大坝上,清风如洗,湖水清澈,一边的楼房里夜夜笙歌。湖面上游动着不少色彩艳丽的小船,行乐的人,在巨大的湖泊当中,几乎听不到他们说话和笑声。

到这里,长城嘎然而断,于消失的山峰中突然萎顿了下去,乃至隐没不见。悬崖和山峰的尽头,是逐渐平展的丘陵。站在这里,回首的峡谷似乎一群长满茅草和青苔的成群的雕像,于炊烟和云雾中站立。在渡口村西的一座大桥上,我的感觉明显失衡——西边的群山和东边的丘陵,阔大平坦的城镇和悬挂于山腰的村庄,似乎我的两个身体——不协调,不规则,轻重之间,很自然地就令人感觉到了自然乃至地理某种神奇力量。

而转身再向西40余公里,越武安阳鄄村,长城一直在山顶,在乱草和树木当中,向着山西左权县伸展。在摩天岭上,一条由清代一位山西财主出资修建的车马路,从长寿村的一侧,越过他们的老坟和田地,水井和石头,一直向上,从右边的高低山岭上攀援而来,与峻极关会合。在那里,总是可以看到来自山西的羊只,黑色的山羊,散发着浓重的骚味,老远就可以嗅到。隔三差五有几个人,背着一些什么,从山西过来,或者向山西走去。我知道,再高的山也无法阻挡的人的亲情和婚娶。这些年,河北这一带的经济条件优于山西,不少山西的姑娘纷纷下嫁,随便到一个村落,就可以听到某个妇女操着浓重的山西方言大声说话。

但令我一直感到奇怪的是,这段修建于太行山南麓的长城,从东到西那么长的身体,竟然没一处可供饮食起居的地方——守关的将士在那里居住,将军的营帐又在哪里?是那些烽火台么?我知道,河北,具体到沙河以西的地域,在明清两代遭受过不少战火洗礼,移民屯边,大幅度的杀戮和清洗,逃跑和迁徙——我是不是那些戍边者的后代呢?

与长城遥遥相对的连贯村庄背后,没有长城,红色的山坡与绿色的森林遥相对峙,红色的岩石,自然的形成和人为的建筑,喋血的疆场与自然形成互为引证。红色的山坡上多生长紫荆,通过蜜蜂,可以酿制上等蜂蜜;生长黄芩、柴胡和党参等药材;药用的蝎子大都藏在浮动的石块下面。再向后的数座山峰形状各异,其中一座,似乎人伸开的五指,红色的岩崖在夕阳下如血喷涌。那里有大片的槐树,大片的石层和零散的村庄。此外,附近还有一座状似公驴生殖器的独立山峰,拔地而起,昂昂乎不可一世。

相隔不到500米的大寨山上早年有过僧侣,半山的水泉不知从何而来。每年的正月初六,山下的村人携带供品,到那里烧香拜佛。从小我就知道,在大寨山上,几乎每年都要有人从上滚下死亡;早年间,寨沟村有一名妇女,因抗拒婚姻,在山顶引火自焚;石盆村有一位未嫁少女,与情人双双私奔上山,裸体拥抱,饮毒而亡。这些年来,我的姥姥姥爷和两个舅舅相继去世,先后埋在山下,小时候跟着母亲去给姥姥姥爷上坟:三棵松柏树下,母亲痛哭流涕,我则在一边的麦地里追赶蜻蜓和蝴蝶。

从18岁开始,这么多年来,在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远离的故乡和亲人,还有那些风物和草木,飞禽和走兽,但时常能够在梦境和回忆当中,重温乡村乃至过往的时光气味。关于那段长城,因为它的小和隐匿,以致到了容易遭人忽略的程度——我一直觉得,它们的存在是必然的,我和祖辈以及村庄的后来人都是在它的下面,受孕、降生、成长、出走、离开、回来乃至消失的。我还记得,那段长城根部生长的各种药材要比其他地方多,有些不知名的花朵就在周围开着;有一些烽火台早就成为了狼穴——可惜现在听不到一声声的狼嚎了。今天的孤寂的故乡之夜,除了鼾声和婴啼,风吹与夜枭,深深的黑夜当中,我在长城一边,在父母建造的房屋当中,睡着而又醒来。时常想起小时候哼唱的儿歌:“长城长,长城破,长城里面都是花骨朵。长城长,长城缺,长城长在心窝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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