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他想象不到的是,那么文静清傲的她,信,写得最多;卡片,寄得最美;偷放点心糖果的人里,也时时处处有她!
尤其她的信,不依不饶。甚至在他徉装瞪眼发火令大多数女孩望而止步的时候,来得更凶。更加炽烈、更加执着、更加浩淼无边。
他拿她没有办法。每次放学,他都用忧郁的眼神悄悄送走她失望的背影。
然后,亮一夜的灯。
有一天。是夏天来了。校园里的芙蓉树上到处绽放着粉红色的小伞。她鼓足勇气走到他面前。
“毛老师,您知道那芙蓉树上散落的是什么吗?”
他想也没想,说:“是美丽的芙蓉花呀。”
“不!”她说:“那上面密密麻麻吊满了毛毛虫!”
他刚要笑,却听她哽咽着说:“是毛毛虫用心,一点一点吐出的丝缕……无处不在的思念的丝缕!……”
他张大了嘴巴,惊讶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不敢对视她汪满泪水的眼眸。
她咬着薄薄的嘴唇颤抖着逼问他:“毛老师,您看到了么?您懂不懂?……”
他硬了口气道:“不懂!”
然后模糊地看她,渐渐跑远。
几声雷过,战火燃烧了整个六月、七月……
几声燕呢,岁月更迭了数个两年、三年……
再次见她,他有些不敢相信了。她坐的是进口车,穿的是名牌衣,连笑容都是一副赛春图,时时处处溢满了幸福。而他,却成了校友会上一个令人侧目的反面“经典”。
“有什么啊?年轻时挑花了眼,运过了头,至今还是一个人过呢!”……
她听了,和众人一起笑,开怀大笑。笑得美丽的脊背在太阳底下弯成了弓形。
她们放肆地呼喊着“毛毛虫”的外号,将酒进行到深夜。
深夜。待人群散尽,他才颤巍巍地取出那些他熬了几千个暗夜,用心、用思念和血,凝成的文字。
一柱青烟,缭绕迂回,散了,淡了——
那些空气中轻舞飞扬的纯爱的丝缕。
滚鸡
说是滚鸡,其实滚的不是鸡。是一种本地人称作草山鸡的鸟儿。
天一立秋,那些家伙们就成群结队遮天盖日地朝着麻村南山扑落下来。而此时,以五奎为首的麻村人就开始坐在天井里拾掇鸡笼子了。
鸡笼当然是专为滚鸡用的。一色的嫩荆条编成,比一般鸟笼大,和29寸彩电外型差不多,正上方拴一个铁丝吊钩,吊钩两侧是两个用柳条扎成的竹筏样的小门。小门仰天朝上,只一头用草绳系了,利用杠杆原理在下方坠两块碎砖头,名曰:坠石。这样,两面柳条小门就布成了两个陷阱。
草山鸡这玩意儿,花花离离,伶伶俐俐,个头如拳,叫声清越。一飞一大片,一落一大群。入秋时节来,过冬之前走,捉了来,用砍刀剁成碎肉,煎了、炒了,香味能飘散好几个山头。
草山鸡吃得挑剔,爱啄高大柿树上成熟的烘柿籽,也爱叼草棵里一种名叫滚珠的果子。滚珠藤像迎春,果子一结一簇,非常密集,一颗颗像坡里红透了的小草莓。如果哪年草山鸡来得早,树上的柿子尚未熟透,那这种红彤彤的滚珠就是草山鸡们最爱的美味了。
所以,五奎他们总喜欢采了滚珠系在鸡笼两面小门的内侧,专等草山鸡来啄。一旦它们扑扑啦啦从天而降,争先恐后地扑到笼门上来啄滚珠,那么两面小门就会“唰”地一声塌下去,将草山鸡们一个不剩地滚进笼子里!这时候,它们惊恐万状欲再做挣扎顶撞,却已无济于事,因为小门早已因坠石的拉力关得严严实实了。
当然,麻村人五奎捉草山鸡还有很多种方法,比如用网拉、用盆扣、用枪点,但时间一长,它们就惊了,上套儿的少了。
在麻村,五奎之所以是一个捉草山鸡的行家。原因是他脑子活,肯费心思琢磨,还舍得下工夫。五奎怎么捉呢?他通常在每年立秋之际,先用粘网拉住零星的几只草山鸡,再从这里面精选出一两只羽毛成旧砖墙色的,特别能跳、能叫的,当“鸟引子”。麻村人赶这类鸟叫“护子”。这护子一旦进笼,就像浑身生了刺,躁动不安,蹿跳不停,叫声也格外响亮,往往刚把它们放进笼子,天上云彩厚的草山鸡就扇棱着翅膀扑下来了。甚至,五奎还试过,不在笼子上放滚珠,单靠护子引,就能惹得草山鸡成群成片地下来就擒。
不忙时,五奎老婆也会搭把手,帮五奎用长竹竿将鸡笼挑上高高的柿树。而五奎则躺在草棵子里一睡就是大半晌。暖暖的秋阳盖在身上,就像一层绵软的毛毯。
麻村有200来户人家,按一半人家有鸡笼、家家10个算,那全村得有2000余个鸡笼子。如此一来,一整个秋天,麻村人要吃掉数以万计的草山鸡。
早几年,麻村人短菜。五奎家就专门拾掇了草山鸡腌起来,伺候客人。甚至乡里来了人,听说草山鸡口味一绝,都要由乡干部领着进村找五奎去。五奎的脸上就很风光,赶上时节了,他还会提起鸡笼子现去山上滚活的回来下酒。
就在去年,乡里突然来了通知,说让麻村人去乡政府领钱。村人欢天喜地地去了。一问,才知道,钱是某个日本协会出的。日本方面说草山鸡系稀有鸟类,是属于日本国的,每年秋天南飞途径麻村南山作短停觅食,请村民们不要捕杀。
五奎第一个扭头走了。有领了钱的,回村即被五奎骂了个狗血淋头。五奎点划着那些人的鼻尖吼,狗屁!谁说草山鸡是属于日本的?领钱不是背叛祖宗吗?被骂者恍然大悟,赶紧回去退了钱。
转年立秋,大群村人抗着竹竿、提着鸡笼再奔南山时,猛然发现队伍里少了五奎的身影。去约,又被骂个人仰马翻。五奎扯着沙哑的嗓子喊:连日本人都知道护鸟儿,咱还不懂吗?现在日子好了,眼看草山鸡也一年比一年少了,行行好,都回去把笼子挂起来,让它们安心在这儿安家落户吧!
村人哑然。年尾村委改选,五奎竟没费一枪一弹顺利当选。
五奎干村长,一改往日的邋遢懒散,而是作风正派,雷厉风行,切实尽力为村里干了不少实实在在的好事。走村串户的五奎,还有个经常爱到村人闲置的西屋里转转瞅瞅的习惯,一边指点着那些个蒙了厚尘的鸡笼,一边感叹着说,摘下来擦擦吧,扎这玩意儿不易,留着以后哄孩子玩嘛!
炸狐
雪下了一夜,风刮了半宿。
早上起来,屋檐下悬一串冰溜儿,满世界一片灿白。
天寒地冻,对猫在山旮旯里的麻村人五奎来说,正是出门炸狐的好日子。
要说五奎也不是不想窝在热炕头,和老婆通通腿儿、拉拉呱,或喜滋滋地咪溜着几盅地瓜干儿白酒解解乏。山里人累死累活了一年,也该歇歇了。
可五奎有五奎的盘算。
五奎要忙活着出门炸狐。
麻村北山,一到冬天,野狐成患,成群结队浩浩荡荡地翻山串岭。灰狐远看像蹿动的风暴,红狐像飞翔的火焰。冰天雪地,它们是着急出来觅食呢。五奎对它们足迹的熟悉,就好像看老婆手指头肚儿上的斗和簸萁。
五奎是村里公认的炸狐高手。
五奎之所以炸狐,这里头还有个小道道儿。
五奎乃村里有名的孝子,全村数爹年纪最大,一百零六了。故五奎每次喝酒必邀老爹一块儿,上就上最好的下酒肴儿,一喝三天整。爹年纪大了,唯一的爱好就是抿点儿小酒,或由一只很老很老的黑狗陪着到坡里地头转转走走。
爹在村里是个宝呢,五奎的下酒肴儿又怎么能简略?
在麻村,别人喝一天酒,兴许只就半小碟咸菜,或一半个炸得胡里胡气的小辣椒。甚至有传得更悬的,说谁在家喝酒,屋里没舍得掌灯,下酒菜是上顿剩下的半条蚂蚱腿。那人每喝一盅,捏起蚂蚱腿在嘴里舔一舔,愣是喝了半宿。下半夜,许是醉了,手一松,蚂蚱腿掉了,赶忙趴地上摸索,等摸着了也骂上了:“狗日的还能叫你跑了?明天三顿还全指望你哩!”第二天,这人嘴唇乌黑泛紫,肿得如猪嘴巴子,老婆凑近盘子一瞅,吓坏了,男人舔了半宿的菜肴竟是条蜈蚣!
扯远了。
再说五奎的下酒肴儿:二荤三素。在麻村,小葱、香椿、桔梗三样儿素,只要人勤快,都能种得收得。而二荤,炒山鸡和炖狐肉却不是人人都有口福的。尤其是这狐狸肉,冬天尤肥,扒了皮毛,用砍刀剁巴剁巴,扔大锅里添足了柴煮,香味能把人魂儿都勾没了。
可毕竟捉狐得有绝活儿!
首先雪下三尺深的时候,五奎就早早下炕悄悄出门了。五奎是外出看道儿呢,看那些花里胡哨的狐狸们夜里走的哪条道儿?将那些梅花似的一枚枚小脚印牢记在心。
其次,五奎就开始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炮制那些“炸肉丸子”。五奎先是用氮肥和硝酸铵自搀成炸药,然后用桔梗叶一包,丢进冷却的肉汤里一滚,再捞出来,放到天井里,任其冻成一个女人拳头大小的“炸肉丸子”。
最后,等雪终于消停。五奎就带着这些肉丸子迈着大步上山了。众所周知,狐狸大都沿着固定的道儿道儿走,五奎就按牢记在心的狐迹撒下颗颗肉丸子。等这道工序完成了,就迅速掉头,脚印摞脚印地往回走。不是怕冷忙歇息,而是回到炕头上专心竖起耳朵来听动静。
有时候,一天夜里,满山遍野能响二三十炮。想那饿狐见了肉丸儿,就跟见了亲爹似的,扑上去张嘴就咬,结果就被炸飞了下巴。第二天,五奎自然收获颇丰。肩上扛的,手里拖的,全是沉甸甸的狐狸。
可也有时候,撒出去的肉丸子一颗颗见少,但响声却寥寥无几。这时候,五奎凭经验就知道是遇到老狐狸了,它们有的径直将肉丸子含在嘴里,却不撕咬,直到找块僻静处扒土埋掉了。但它们记性又出了奇的好,等来年哪天饿昏了头时,会再扒出来安全地吃掉。
甚至有时,狡猾的老狐狸一见附近有人迹即会望而却步,改道儿而行!慢慢的,五奎也就摸索出了在雪地上单步行走、掩埋脚印和在雪地里滚掷肉丸子。
总之人跟狐斗,最终人还是要远远胜出一筹的。
有一年,赶上荒年,麻村老少吃饭都极难。五奎在山上冒雪猫了三天,瞅准一只狐头,一心要炸趴它回来炖肉。
五奎雪后顺路撒下好几枚肉丸子,专心回家等动静。
结果第二天,就听见野坡里一阵爆响。五奎兴奋地赤脚蹿上山去,却发现咬了肉丸子的根本不是狐头,而竟是他们家的那只老黑!
老黑默默无闻跟了五奎爹大半辈子,没想到竟就这么去了。
说来也怪,五奎爹本来身子骨好好的,却因为老黑突然没了,一下卧床不起。没几天竟也撒手而去。临走,爹嘱咐五奎,让把他和老黑埋成块儿,路上好做个伴儿。
五奎流着热泪埋了老爹。自此便断了炸狐的念头。
扫荒
扫荒说白了就是逮蚂蚱。逮蚂蚱为何不叫逮蚂蚱而叫扫荒呢?这还得从麻村南坡疯长的油草说起。
麻村南坡,地势平缓,光照十足,每年遍地长起一种能漫人腰际的荒草,也叫油草。这种草秆细枝蔓,生得繁茂,长得密集,根茎浑黄饱满,又耐干旱、活力足,像能榨出黄油来的作物似的。麻村人最喜欢割了油草烧火做饭,旺啊!当然最神的,还是油草能“招”蚂蚱。
油草招来的当然也不是普通蚂蚱,而是油蚂蚱。油蚂蚱有人也误叫牛蚂蚱,其实无论怎么叫,人人都能仅从字面上看出这种蚂蚱一定是个儿大、肉多的美味来吧?
对了,油蚂蚱不只个儿大、肉多,而且外表青黄,喜欢油草而又跟油草相像,且不爱飞跳,十分难找。要逮油蚂蚱,不拿荆条或树枝把它们扫出来,怕很难逮到。这就好比钓鱼要提前“打窝子”,捉鸟要事先“下套子”,要逮油蚂蚱,就得先把它们扫出草棵子来才行。
所以在麻村,逮蚂蚱(其实是逮油蚂蚱),也叫扫荒。
“二狗子,干啥去?”“扫荒唻,逮它几个油蚂蚱下酒!”
“三叔,扫荒去吧,闲着也是闲着!”“走,上南坡!”
“扫荒去唻!走唻!谁去晚了没有唻……”
你听,你听听,村里不时就有人吆三喝五地跑去南坡扫荒。那个年月穷呢,不像现在,蚂蚱被成碗成盘地端上酒桌,筷子都不怎么想动。那时候一人逮它十几个油蚂蚱用油草一穿,到家丢锅里使油一炸,那个酥啊、脆啊、香啊!你吃过吗?没有?那太遗憾啦。
过去,一到秋天,赶上好天,麻村男女老少都要去南坡忙活。男人刨药,女人割草,老人放牛放羊,娃子们满山乱跑。不过,所有人都能忙里偷闲扫它一阵儿荒,逮它几串蚂蚱。漫山遍野里,人语喧响,笑声起伏,简单而又快乐,繁忙而又充实。此情此景若是让一个写实主义画家亲眼目睹了,准能作出一幅热闹生动的好画来!
麻村扫荒时的故事,能有一箩筐,这里单讲五奎家里那个。五奎媳妇宝莲是从外村嫁过来的,可不容易。那时候谁家有闺女不愿往富裕的地方嫁?可五奎就有那个福分,生在穷地方,却赶集时认识个悄姑娘,一来二去,真就领回来了!
可麻村人也只羡慕了几天,宝莲的肚子老不见动静!在过去,这还了得?五奎脸上就挂不住了,就吵。甚至还动手打宝莲。幸亏宝莲性子好,只是偷偷躲在灶前抹眼泪。
有一天两人再去南坡。五奎刨药,宝莲割草,周围都是些活蹦乱跳的扫荒的光腚娃子。宝莲割着油草,听着娃子们的叫闹,心情渐渐沉重,竟觉得也有把镰刀在心底一刀刀地狠剜!宝莲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个痛快,眼前一片模糊,连油草根扎人钻心的疼也顾不得了。
突然,宝莲就看见镰刀底下猛得蹿出个大个儿的油蚂蚱!这油蚂蚱大得出奇,遍身青黄,饱满多肉,肚皮泛白,兀自在镰刀底下挣扎跳跃个不停,宝莲赶紧擦干眼泪,就手捉住了,起身去找五奎。
五奎也在扫荒,听见宝莲喊:“哎,我逮了个大油蚂蚱!”迈腿就往这边来,却早有一群光腚娃子急猴猴地跑上来争抢。“看!”宝莲兴奋地举起油蚂蚱,一个娃子接去却立即“哇”地一声惨叫!宝莲摇头笑问:“大吧?吓着了?”